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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新蓝图 ...

  •   工坊季度总结会那天,下着毛毛细雨。

      雨丝像绣娘手里最细的银线,斜斜地织过云渺寨的天空。工坊里却暖烘烘的,火塘烧得旺,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绣娘们、阿亮小禾夫妇、阿木、岩旺,还有后来加入的几个寨里汉子。

      石远站在那块挂账本的黑板前,手里捏着粉笔。黑板上写满了数字:三个月的总收入31247.56,净利12083.20,绣娘人均月收入从最初的300涨到了580,山货收购覆盖了寨子四十二户……

      “这些钱,”石远转过身,看着大家,“放在大城市不算什么。但在咱们寨子,能让王阿婆的孙女安心读完高中,能让吴婶家翻修漏雨的灶房,能让玉梅两口子不再为孩子的奶粉钱发愁。”

      火塘噼啪响了几声。

      小禾挺着大肚子坐在最靠近火塘的位置,手轻轻抚着肚子,脸上有光。阿亮挨着她,腰板挺得笔直,像棵终于长结实了的树。

      阿木坐在靠门的地方,离火塘最远,也离石远最远。他抱着臂,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一直盯着黑板上的数字。

      “但这不够。”石远话锋一转。

      众人一愣。

      “工坊现在养活了咱们这十几个人,加上收购山货,总共带动了五十来户。”石远放下粉笔,“可云渺寨总共一百二十七户。还有一大半人家,年轻人出去打工,老人孩子守着老屋,地越种越薄,山货被贩子压价。”

      他走到窗边,指着雨幕中的寨子:“你们看——风雨廊桥的木头朽了,鼓楼的瓦碎了,后山的步道荒了。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可咱们守不住,为什么?”

      “没钱修呗。”岩旺嘟囔。

      “对,没钱。”石远转身,“但不是真没钱。是钱没聚起来,劲没使到一处。”

      他走回黑板前,擦掉一部分数字,重新写下几个字:

      云渺文旅公司

      “我想把工坊升级。”石远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不只要做绣品和山货,还要把咱们寨子整个‘端出去’——绣可以来学,山可以来爬,景可以来看,饭可以来吃,觉可以来睡。”

      工坊里一片寂静,只有雨打窗棂的声音。

      阿木第一个开口:“说得轻巧。游客凭什么来这深山老林?”

      “凭咱们有别人没有的东西。”石远掰着手指数,“一,真手艺。阿雅的绣,王阿婆的针,机器仿不来。二,真山水。后山瀑布、红豆杉林、百年廊桥,城里人花钱都看不着的原始风景。三,真生活。火塘故事,山歌米酒,采菌摘茶——这些不是表演,是咱们天天过的日子。”

      小禾眼睛亮了:“就像……就像把咱们寨子变成一个大工坊?”

      “对。”石远点头,“但需要大家一起干。所以我打算推行‘合作社+农户’模式——全村都可以入股,有钱出钱,有房出房,有力出力。按劳分配工资,年底公司利润再分红。”

      “入股?”王阿婆犹豫,“咋个入法?”

      “分两种。”石远早就想好了,“资金股,一百块一股,最多不能超过总股的百分之二十,防止一个人说了算。资源股,拿老屋出来改造民宿的算一股,常年提供山货的算半股,在工坊或旅游线工作的算劳力股。”

      他在黑板上画出示意图:一个同心圆,核心是文旅公司,外圈是工坊、徒步线、民宿群、山货集,最外圈是全体入股农户。

      “这样一来,”石远说,“寨子里每一户都能跟公司绑在一起。公司好了,家家都好。公司遇到难处,大家一起扛。”

      阿木忽然站起身。

      所有人都看向他。自从工坊成立以来,阿木的态度从敌视到缓和,但始终隔着层什么。此刻他站起来,身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长。

      “石远,”他声音很沉,“我问你一句话。”

      “你问。”

      “当年你开公司,也是这么跟人画饼的吧?”阿木盯着他,“说得天花乱坠,拉人投资,最后呢?卷钱跑了,留下烂摊子。”

      工坊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

      阿亮想说什么,被小禾拉住。岩旺低下头。绣娘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石远没有避开阿木的视线。他早料到会有这一问。

      “阿木哥,”他缓缓说,“当年的石远,眼里只有钱。现在的我,眼里有寨子,有大家,有……”他顿了顿,看向窗边的阿雅,“有必须对得起的人。”

      阿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又转回来,冷笑:“漂亮话谁不会说?我就问一句——万一,我是说万一,这次又搞砸了,投钱的人怎么办?跟着干的人怎么办?寨子经不起再来一次折腾。”

      这话很重,但问得实在。

      寨子里不是没有过“能人”说要带大家致富。养过灵芝,亏了;种过药材,被贩子坑了;搞过农家乐,热闹了三个月就黄了。每一次,都是最老实的人家损失最重。

      石远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走到墙边,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木箱——那是工坊的保险箱。他从里面取出一摞东西:房产证、土地证、几张存折。

      “这是我全部家当。”石远把东西放在桌上,“城里那套房子卖了四十八万,建工坊花了八万,还剩四十万。这四十万,我全部投进新公司,占百分之四十的股。如果亏了,我先亏。”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如果公司失败,这四十万赔完之前,不会让任何一家入股农户亏钱。这是我石远,给云渺寨立的军令状。”

      工坊里落针可闻。

      阿木盯着那些证件,又盯着石远,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石远站得笔直,眼神坦荡。

      良久,阿木坐下了,没说话。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窗边的阿雅站了起来。

      她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粉笔在她指尖顿了顿,然后一笔一画地写:

      “我相信这次不一样。”

      字迹工整,有力。

      写完了,她转过身,看着阿木,又看看大家,用手语慢慢比划:

      “以前的石远,眼里没有光。现在的他,眼睛里有寨子的倒影。”

      “我以前也不信。但我现在信了。”

      “因为工坊是真的,账本是真的,我卡里每个月多出来的钱是真的。”

      她比划得很慢,每一个手势都清晰。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那些曾经封闭的、灰暗的东西,如今都化成了沉静的光。

      阿木看着妹妹,喉结动了动,最终偏过头去。

      “开村民大会吧。”王阿婆忽然说,“让全寨子的人自己选。”

      雨停了。

      三天后的傍晚,云渺寨百年鼓楼里挤满了人。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能来的都来了。长条板凳坐不下,年轻人们就靠在柱子上,蹲在门槛边。鼓楼中央生了一堆大火,火光跳跃,把每一张脸都照得明暗不定。

      石远站在火堆旁,面前摆着一张长桌。桌上不是讲话稿,是三样东西:工坊三个月的账本复印件、后山徒步线的规划图、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是阿雅的绣品照片、寨子风景照、以及这几个月游客来访时的合影。

      他没有像往常开会那样让村长主持,而是自己开口:

      “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今晚请大家来,不是要说服谁,是要给大家看几样东西。”

      他举起账本:“这是工坊三个月的账。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记在这里。绣娘们领了多少钱,收山货给了多少价,清清楚楚。愿意看的,散会后可以来翻。”

      他把账本传给前排的人。王阿婆接过,戴起老花镜,一页页指给旁边不识字的老姐妹看。

      “第二样,”石远举起规划图,“这是后山的徒步线路。咱们从小跑到大的地方,在城里人眼里是宝。但光有风景不够,得修步道,得设休息点,得保证安全。这需要钱,也需要人。”

      岩旺站起来:“这活儿我能干!修路搭桥,咱们寨子的汉子在行!”

      几个年轻人附和。

      “第三样,”石远翻开相册,“这是咱们寨子这几个月的变化。这是阿雅在省城得奖的绣品,这是亲子团的孩子学绣花,这是吴婶教客人唱山歌……”

      他一页页翻,火光映着照片上那些笑脸。有游客的,更多是寨里人的——绣娘领到工资时的笑,孩子第一次见到外面客人时的好奇,老人坐在工坊门口晒太阳的安详。

      鼓楼里渐渐有了小声的议论。

      “我家那口子这个月在工坊拿了六百多……”

      “阿亮收菌子,价钱比贩子高三成。”

      “我闺女说,以后要跟阿雅学绣花,不出远门打工了……”

      石远等声音稍歇,才继续:

      “工坊能做到的,就这么多。但咱们寨子能做的,远不止这些。”

      他走到黑板前——那是从工坊搬来的。上面已经画好了合作社的结构图。

      “今晚,愿意信我石远一次的,可以入股。一百块一股,多少随意。不愿意的,绝不勉强,以后工坊该收山货还收,该请帮工还请。”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

      “但我必须说实话——如果只有少数人入股,公司做不大,最多小打小闹。如果大部分人都参与,咱们就能修好廊桥,翻新鼓楼,把步道一直修到瀑布顶,把老屋改得城里人抢着来住。到时候,年轻人不用背井离乡,孩子有父母陪着长大,老人病了身边有人照应。”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咱们云渺寨,要不要换个活法的事。”

      说完,他退后一步,让出黑板前的位置。

      鼓楼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只有火堆噼啪作响,火光在每一张脸上跳动。老人们皱眉思索,中年人交头接耳,年轻人眼睛发亮。

      最先站起来的是王阿婆。

      她慢慢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新旧不一的钞票。

      “我老婆子活到七十六,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她声音不大,但清晰,“但这几个月,我在工坊绣花,领的钱比儿子寄回来的还多。我信石远这孩子,不是信他嘴皮子,是信他实实在在做出来的事。”

      她把钱放在桌上:“我入股,十股。”

      仿佛推倒了第一张骨牌。

      吴婶站起来:“我家入五股!我闺女下学期的学费,就指望这个了!”

      玉梅的丈夫红着脸:“我……我从打工的钱里攒了点,入三股。玉梅说,这次她信。”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有拿现钱的,有说回去取的,有问能不能用工抵股的。石远让阿亮登记,小禾收钱,岩旺维持秩序。

      阿木一直坐在角落,没动。

      他看着火堆旁忙碌的石远,看着妹妹阿雅在帮忙解释入股规则,看着寨里人那些或犹豫或坚决的脸。

      最后,他站起身,走到桌前。

      鼓楼里忽然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谁都知道阿木和石远的过节。

      阿木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很厚,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的。

      “二十股。”他说,声音硬邦邦的,“但不是信你石远。”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

      “是信我妹的眼光。是信这几个月,寨子里实实在在的变化。是信咱们云渺寨的人,只要心往一处使,就不会比任何人差。”

      说完,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看了石远一眼:

      “你刚才说的军令状,我记住了。要是敢负了寨子……”

      他没说完,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石远郑重地点头:“我不会。”

      登记持续到深夜。

      最终,当场入股的有六十三户,筹到资金八万七千五百元。加上石远的四十万,启动资金有了。

      散会时,月亮出来了。

      月光洗过刚被雨水洗净的寨子,洗过廊桥,洗过鼓楼的青瓦,洗过每一张或兴奋或忐忑的脸。

      石远站在鼓楼门口,看着人群散去。阿亮和小禾在收拾桌椅,岩旺在灭掉火堆,绣娘们结伴回家,还在兴奋地讨论。

      阿雅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她走到石远身边,递给他一个东西——是她的手写板。

      石远低头看,上面写着一行新字:

      “今晚的你,像山里的火。冷的时候暖人,太旺的时候也会烫手。但我知道,你会控制好的。”

      他抬头,阿雅已经转身走了。

      月光下,她的背影单薄却挺拔,像一棵终于挺直了腰杆的竹。

      石远握着手写板,那上面还留着她的温度。

      火堆的余烬在身后明明灭灭。

      新蓝图的第一笔,已经落下。

      而他知道,更艰难也更光明的路,才刚刚开始。

      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走了。

      身后有整个寨子,有那些信任的眼睛。

      还有她。

      那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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