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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周老师的建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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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师的考察团是在一个晴得透亮的早晨到的。
两辆越野车卷着山路的尘土停在寨口,下来五个人。除了周老师,还有三男一女,都穿着便于活动的户外装束,但剪裁讲究,背着专业的相机包和测绘仪器。
石远带着工坊核心成员在廊桥头迎接。阿雅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改良苗衣,长发在脑后松松绾了个髻,露出干净的脸庞和脖颈。
“周老师,一路辛苦了。”石远上前握手。
周老师还是那副利落的模样,短发,深灰棉麻长衫,颈间一串素色珠子。她笑着握了握石远的手,目光却已经越过他,落在阿雅身上:“阿雅,又见面了。”
阿雅微微躬身,用手语问候。周老师竟也回了个简单的手势——看来是特意学过的。
“介绍一下,”周老师侧身,“这几位是我团队的同事:李工,做景观规划;王工,建筑改造;小陈,产品设计;还有这位,”她指向团队里唯一的年轻女性,“林薇,和我一样做品牌和文化挖掘。”
叫林薇的女孩看起来二十五六岁,齐肩发,戴一副细边眼镜,笑容温和。她朝众人点头,目光在阿雅身上多停了一秒。
考察从寨子核心区开始。
石远原本准备了一套解说词,但周老师摆摆手:“不用按流程来,我们随便走走,你们平常什么样,就给我们看什么样。”
于是就成了阿雅带路。
她走在最前面,步子不快,但稳。每到一个点,就停下,用手写板写字,或者用手比划。小禾在旁边帮忙解说,但大多数时候,周老师团队的人都能看懂阿雅的意思——她的表达太具象了。
走到风雨廊桥,阿雅在板子上写:“这座桥一百二十年了,全榫卯结构,没用一颗钉子。洪水冲垮过三次,每次寨子里的人都一起重修。”
她指向桥柱上几处颜色稍新的木头:“这是去年补的。我阿爸也来扛了木头。”
走到工坊,绣娘们正在工作。王阿婆抬头看见这么多人,有些紧张,针差点扎到手。阿雅走过去,轻轻按了按她的肩,然后拿起一块绣了一半的布,在板子上写:“这是‘蝴蝶妈妈’,苗族的始祖传说。翅膀上的七种蓝色,是从清晨到傍晚天空的变化。”
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出渐变的过程。
走到玉带河边,阿雅蹲下身,撩起一捧水,在板子上写:“这水是甜的。我小时候感冒,外婆就让我喝这河水,说能洗掉病气。”
她写这句话时,嘴角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周老师全程没怎么说话,只是看,偶尔用手机拍几张照,或者在本子上记几笔。但她眼里的赞赏越来越浓。
中午在工坊吃饭,是寨里的家常菜:酸汤鱼、腊肉炒蕨菜、野菜粑粑。周老师吃得赞不绝口:“这鱼是河里的?”
“玉带河里的野生鲤鱼。”阿亮憨笑,“早上刚捞的。”
“这蕨菜呢?”
“后山采的,就这两天最嫩。”小禾说。
周老师放下筷子,看向石远:“你们知不知道,就这一顿饭,在城里高端民宿能卖到什么价?”
石远摇头。
“至少三百一位。”周老师说,“还不是随时能吃到的。”
下午去后山。
阿雅带路走的是外婆地图上那条“山水探秘线”。路确实有些地方荒了,岩旺和阿亮拿着柴刀在前面开路。周老师团队的人却走得很兴奋,尤其是那个叫林薇的女孩,一路都在拍照——不是拍风景,是拍细节:苔藓的纹路,树根的形态,溪水流过石头的轨迹。
走到瀑布下时,水雾弥漫,彩虹若隐若现。
周老师站在潭边,看了很久,然后转身对石远说:“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做旅游了。这些,值得被看见。”
考察结束已是傍晚。一行人回到工坊,围坐在火塘边喝茶。
周老师开门见山:“我的建议是八个字:轻资产,重体验。”
她在本子上画示意图:“第一,不建新酒店,改造老屋做民宿。寨子里那些空置的、有特色的木楼,稍微整修,保留原貌,加入现代卫生设施就行。一栋楼三四个房间,每栋风格不同——绣娘之家、猎户小屋、茶农小院……名字都想好了。”
“第二,不搞表演,做深度体验。游客来了,不是看你们唱歌跳舞,是跟你们一起生活。上午学绣花,下午跟阿亮去采山货,傍晚跟寨里老人学编竹器,晚上围着火塘听古歌。这些活动,按时间收费,但包在住宿套餐里。”
“第三,徒步线分级。你们设计的那三条很好,但需要更专业的标识系统、安全设施、救援预案。这个我的团队可以帮忙做。”
“第四,也是最关键的——”周老师看向阿雅,“所有的体验,都要有‘魂’。而云渺寨的魂,在阿雅手里。”
所有人都看向阿雅。
她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她似乎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有些局促地捏了捏手写板。
周老师继续说:“我走过很多乡村,看过很多‘非遗体验’。大多数是形式——给你一块布,教你几针,绣个歪歪扭扭的东西带回去,完了。但阿雅不一样。她能告诉客人,为什么蝴蝶翅膀要绣七种蓝,为什么云纹要朝这个方向,为什么这条河叫玉带。这些‘为什么’,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
她顿了顿,语气郑重:“阿雅,你才是云渺最大的宝藏。”
阿雅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写板的边缘。
石远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骄傲,也是某种说不清的酸涩。
这时,团队里那个叫林薇的女孩忽然开口:“周老师,我有个想法。”
她看向阿雅,眼神里有种专业的热切:“阿雅的手绘地图和那些创作笔记,完全可以做成一本《云渺手记》——半是旅行指南,半是创作随笔。配上她的素描、色卡、针法示意图,甚至可以把一些简单的纹样做成拓片,让读者自己上色。这本书可以成为云渺文旅的‘文化护照’,每个来的客人都送一本,或者作为高端套装的赠品。”
周老师眼睛一亮:“好主意!林薇,这个你负责跟阿雅对接。”
林薇点头,看向阿雅:“阿雅,你愿意吗?可能需要你提供很多原始素材,可能还需要录一些视频,讲你的创作过程……”
阿雅看看林薇,又看看石远,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
石远注意到,林薇看阿雅的眼神,有种特别的专注。不是周老师那种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也不是普通同行对才华的认可,而是……更像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既珍视,又跃跃欲试地想参与打磨。
他心里那点酸涩又泛了起来。
讨论继续。周老师提到省里即将举办的“非遗创新大赛”:“奖金很丰厚,一等奖有十万。更重要的是,获奖作品会被推荐到国家级的展览和平台。阿雅,你该参加。”
阿雅在手写板上写:“我……行吗?”
“你行。”周老师和石远几乎同时说。
两人对视一眼,周老师笑了:“看,大家都信你。”
会议结束时,天已黑透。
周老师团队在寨里唯一能住人的老屋(临时收拾出来的)留宿,明天一早再走。
石远送他们过去,回来时经过工坊,看见里面还亮着灯。
推门进去,阿雅坐在桌前,面前摊着外婆的地图、她的手绘本、还有今天林薇给她的几本参考书——关于书籍装帧设计、关于非遗出版案例。
她看得很专注,连石远进来都没察觉。
石远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才轻声问:“还不休息?”
阿雅抬起头,眼睛里还有未散的专注。她拿起手写板,写:“林薇说的书,我想试试。”
“你觉得她怎么样?”石远问,语气尽量随意。
阿雅想了想,写:“很专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她说,我的绣品可以做成AR互动——就是手机扫一下,能看到绣品背后的故事,甚至能看到我绣的过程。”
她写这些时,眼睛亮亮的,像小孩发现了新玩具。
石远心里那点酸涩又冒出来,但他压住了,笑着说:“那是好事。多跟专业的人学,你能走得更远。”
阿雅看着他,忽然写:“你好像不高兴。”
石远一愣。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没有。”他矢口否认,“你被认可,我高兴还来不及。”
阿雅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低头继续写字。写得很慢,一笔一画:
“石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石远心跳漏了一拍。
“你觉得我飞远了,会忘记从哪里起飞。”阿雅继续写,“但外婆的地图第一页,画的是我家老屋。她说,走得再远,也要记得回家的门朝哪边开。”
写完了,她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清澈见底。
石远喉咙发紧,一时说不出话。
阿雅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她没有用手写板,而是直接用手语,很慢,很清晰地比划:
“你是我起飞的风。风不会消失,只会变成云,变成雨,再回到山里。”
比划完,她似乎也觉得这话太直白,耳尖红了,转身快步离开了工坊。
石远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火塘里的炭火噼啪一声,迸出几点火星。
窗外,月色如水。
远处,周老师团队住的老屋里还亮着灯,隐约传来讨论声——大概是在规划云渺寨的未来。
而石远心里,反复回放着阿雅刚才的手语。
起飞的风。
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不该怕她飞远。
因为风的任务,本就是送她去更高的天空。
至于能不能再回到山里……
他看向阿雅离开的方向,那里月光洒了一地,像一条银色的路。
路还长。
而他们,都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