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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阿木的阴影 ...

  •   周老师团队离开后的第三天,石远正在工坊里整理他们留下的建议书,门被猛地推开了。

      阿木站在门口,身上还沾着后山带下来的泥土和草屑,显然是刚从地里回来。他脸色阴沉,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石远身上。

      “出来。”他说完就转身往外走,也不管石远跟不跟。

      石远放下文件,跟了出去。

      阿木一直走到玉带河边,一处远离寨子的河滩才停下。这里水声哗哗,说话不怕被人听见。他转过身,盯着石远,第一句话就砸了过来:

      “你对阿雅到底什么心思?”

      石远早有预感会有这一问,但真被当面逼问时,心跳还是漏了一拍。河风吹过来,带着水腥气和初夏草木萌发的味道。

      他沉默了几秒,选择了最坦诚的回答:

      “我喜欢她。”

      阿木的眼神瞬间更冷了,像是结了冰。

      石远继续说:“但比喜欢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她自由。自由地绣她想绣的东西,自由地去任何地方,自由地……选择任何人。”

      “自由?”阿木冷笑一声,那笑声又干又涩,被水声吞掉大半,“你把她推到风口浪尖,现在全寨子指着她挣钱,省城的设计师围着她转,这叫自由?”

      他往前逼近一步:“石远,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真喜欢我妹,还是看中她的手艺能帮你赚钱?”

      这话问得太狠,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石远没有后退。他看着阿木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愤怒,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是哥哥对妹妹近乎本能的保护欲,是怕她再受一次伤的恐惧。

      “阿木哥,”石远的声音很平静,“如果我只想赚钱,我可以直接跟阿雅签合同,买断她的设计,把她当摇钱树供起来。我可以让她没日没夜地绣,可以把她包装成‘深山哑女绣娘’的悲情故事去炒作,可以榨干她的每一分价值。”

      他顿了顿:“但我没有。我让她教绣娘,是想她的手艺能传下去。我让她去省城,是想她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请周老师来,是想有更专业的人帮她走得更远。工坊的账本你看了,阿雅拿的是分红,不是工资——她的每一幅绣品卖了多少钱,她分多少,清清楚楚。她想绣就绣,不想绣就不绣,我从来没催过她一次。”

      阿木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是,寨子现在指望她。”石远承认,“但指望的不是她一个人,是她代表的那种可能——咱们云渺寨的人,靠自己的双手和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能活得有尊严。这个可能,是阿雅第一个证明给大家看的。如果没有她,工坊开不起来,周老师不会来,文旅公司更是做梦。”

      河风吹乱了两人的头发。远处,寨子里升起炊烟,笔直地伸向傍晚的天空。

      良久,阿木说:“当年你走的时候,阿雅哭了一个月。”

      他的声音很低,被水声打得破碎:

      “不是大哭大闹那种。是半夜我起夜,看见她屋里的灯还亮着,推门进去,她就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一点声音都没有。我问她怎么了,她摇头,用手语说‘没事’。她从小就不会说话,连哭都是静的。”

      “那一个月,她瘦了十几斤,像棵被霜打蔫了的苗。后来她不哭了,开始绣花。绣的全是破碎的东西——断线的风筝,摔碎的碗,裂开的镜子。我阿妈看着那些绣品,背过身去抹眼泪。”

      阿木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

      “石远,我不是不信你现在变好了。工坊是真,账本是真,寨子里的人得了好处也是真。但我怕——怕你只是一时兴起,怕你哪天又觉得这深山老林没意思了,拍拍屁股走了。到时候阿雅怎么办?寨子怎么办?她好不容易又活过来,经不起再来一次。”

      石远感觉喉咙发紧。他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语言在阿木描述的景象面前都显得苍白。

      最后他只是说:“我不会走。”

      “你拿什么保证?”阿木逼问,“拿你那四十万?钱没了可以再赚。拿你那些好听的话?话说完就散了。石远,我妹不是你的试验品,寨子也不是你的游乐场。”

      两人对视着,河风在中间穿梭。

      “阿木哥,”石远最终开口,“我没办法给你百分之百的保证。人生太长,变数太多,谁也不能赌咒发誓说明天一定怎样。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在云渺寨投下的,不只是钱,是我剩下的全部人生。如果有一天我负了阿雅,负了寨子,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在这玉带河里沉下去。”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掏出来的。

      阿木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虚伪的痕迹。但石远站得笔直,目光坦然。

      最终,阿木移开视线,看向奔流的河水: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远站在河滩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水声哗哗,像是无数个声音在耳边说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阿木没有回家吃饭。

      阿雅热了两次菜,等到饭菜都凉透了,才一个人默默吃了。收拾完碗筷,她站在院子里朝外看——寨子里灯火点点,但看不见阿木的身影。

      她想了想,回屋拿了件外套,又提了个小竹篮,出了门。

      廊桥上,阿木果然在那里。

      他坐在桥栏上,脚悬在外面,下面是黑黢黢的河水。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月光照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

      阿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她没有看他,只是也望着桥下的河水。

      阿木知道她来了,没说话,又把酒葫芦递过去。阿雅摇摇头,从竹篮里拿出两个还温热的饭团,递给他一个。

      阿木接过来,咬了一口,是腊肉馅的,咸香。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一个喝酒,一个看着月亮。

      良久,阿木哑着嗓子开口:“我今天去找石远了。”

      阿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你。”阿木说,“他承认了。”

      阿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转过头,看着哥哥。

      月光下,阿木的侧脸线条硬朗,但眼神里有种罕见的迷茫。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他说他希望你快活。我说,你把她推到风口浪尖,这算什么快活。”

      阿雅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等他转过头,开始用手语:

      “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学绣花,第一幅绣品是什么吗?”

      阿木想了想:“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阿雅点头,手指继续翻飞:“外婆说,蝴蝶要破茧才能飞。我说,茧里又暖又安全,为什么要破开?外婆说,因为蝴蝶的翅膀生来就是要飞的,关在茧里,翅膀会烂掉。”

      她的手势很慢,像在重温那个遥远的午后:

      “我这些年,就像一直待在茧里。安全,但也黑暗。石远来了,不是他把我推出去,是他在茧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光透进来的时候,我很怕。但光里有颜色,有影子,有风吹过的声音——这些是我在黑暗里想象不出来的。”

      阿木看着她。妹妹的眼睛在月光下很亮,像含着两汪泉水。

      “哥,”阿雅的手势变得急促了些,“我知道你怕我再受伤。但一直待在茧里,就不会受伤了吗?茧会发霉,会变脆,会在某个下雨天突然塌掉。那时候,我才真的没处可去。”

      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我现在每天早晨睁开眼,知道今天要画新花样,要教绣娘,要回客人的留言。知道有人喜欢我的绣品,有人愿意花钱买,有人大老远跑来看。知道我的名字和云渺寨连在一起,知道我能帮寨子里的人多挣一点钱——这些让我觉得,我活着。”

      最后四个字,她打得很重。

      阿木手里的酒葫芦停在半空。他看着妹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脆弱的哑妹,而是一个有自己意志、有自己方向的女人。

      “那石远呢?”他问,“你真喜欢他?”

      阿雅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比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觉得自己是残缺的。他不会因为我不会说话就放慢脚步,不会因为我是女人就让我待在屋里。他看我,是看一个完整的人。”

      她顿了顿,又补充:

      “而且,他看我的绣品,能看见里面的山,里面的雾,里面的光。外婆走后,你是第一个能看懂的人。他是第二个。”

      阿木仰头把剩下的酒喝完。酒葫芦空了,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如果他有一天又走了呢?”他问,声音很轻。

      阿雅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阿木从未见过的坦然:

      “那我就继续绣花。绣更好的花,让更远的人看见。哥,我不是瓷娃娃,碎了就拼不回来。我是山里的石头,被水冲过,被风吹过,裂缝里会长出新的苔藓。”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然后向阿木伸出手。

      阿木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看了很久,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阿雅拉他起来,动作干脆利落。

      兄妹俩并肩站在廊桥上。桥下的河水哗哗流淌,千年不变。

      “哥,”阿雅最后用手语说,“信我一次。也信他一次。”

      阿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抬手,很轻地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像她小时候那样。

      然后他说:“回家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廊桥。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轻轻摇晃。

      走到家门口时,阿木忽然说:“文旅公司的事,我不反对了。”

      阿雅回过头。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阿木看着她,“无论以后飞多高,飞多远,累了就回来。哥在这儿,家在这儿。”

      阿雅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她重重点头,然后上前,抱了抱哥哥。

      那个拥抱很轻,很快,但阿木感觉到,妹妹的肩膀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单薄了。

      她真的在长大。

      在飞。

      而他能做的,也许不是把她拽回地面。

      而是确保这片天空,没有突然的风暴。

      深夜,石远站在老屋门口,看见阿木家的灯熄了。

      他不知道廊桥上的对话,但他能感觉到,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风从后山吹下来,带着森林深处湿润的气息。

      石远抬头看天,月亮正走到中天,清澈明亮。

      他知道前路还长,知道阿木的心结不会一夜消散。

      但至少,他们还在同一座桥上。

      桥下河水奔流,桥上月光普照。

      而时间,会给出所有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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