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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老屋、冷眼与一碗偷偷的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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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疼。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依旧黏在自己背上,如同附骨之疽,冰冷又刺人。
他终于走到了寨子西头,那座记忆里熟悉又陌生的老屋前。
比想象中还要破败。木质的吊脚楼因为常年无人居住和风雨侵蚀,显得更加歪斜暗淡,墙板上布满了青苔和雨水的污渍。窗户纸早就破烂不堪,在风雨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屋前的小院更是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那条通往门口的石板小径。
这里,就是他(原主)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此刻唯一能去的、勉强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从背包里摸出那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插进锁孔,费力地拧动了好几下,才“咔哒”一声打开那把老旧的挂锁。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屋子里光线昏暗,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天光,能看到堂屋里结满了蜘蛛网,家具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地面也脏污不堪。角落里堆着些不知名的杂物,一切都保持着五年前原主仓皇离开时的混乱模样,只是更添了岁月的腐朽。
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感涌上心头。
这里,就是他要开始“新生”的地方。从打扫这个垃圾堆开始。
他放下背包,挽起湿漉漉的袖子,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开始动手。
没有工具,他就找了一块相对完好的破布,在水缸里舀了点不知积了多久、已经有些浑浊的雨水,开始擦拭那张唯一的桌子和几把歪歪扭扭的椅子。灰尘太大,他不得不时不时跑到门口透气,咳嗽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
打扫卫生的过程,也是他进一步熟悉这具身体的过程。男人的力气确实比她自己原来的身体大得多,搬动一些不算太重的杂物还算轻松,但精细活就显得笨手笨脚,比如试图修补那扇漏风的破窗户时,差点把整扇窗给拆了下来。
忙活了不知多久,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屋子里勉强被他清理出一小块能下脚的地方,但依旧潮湿阴冷,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在大巴车上啃了个面包。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感觉浑身发软。
他坐在那张刚擦干净的、吱呀作响的椅子上,看着这个依旧如同鬼屋一般的“家”,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穿越以来的所有委屈、恐惧和茫然,在这一刻几乎要将他压垮。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难道真要在这个破地方,顶着所有人的白眼和唾骂,像个真正的罪人一样苟活下去?
就在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石远立刻警觉起来,屏住呼吸。是阿木又来赶他走了?还是哪个看他不顺眼的村民来找麻烦?
他紧张地盯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手心冒汗。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站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没有进来。是石远的母亲。
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鬓角花白,脸上刻满了操劳的皱纹。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上面盖着另一个碗保温。她看着屋里的石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关切,有失望,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奈。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碗从门缝里递了进来,放在门口一张勉强能放东西的破凳子上。
然后,她抬起眼,飞快地、深深地看了石远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她迅速转身,身影消失在蒙蒙雨雾和渐深的暮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自始至终,她没有踏进老屋一步。
石远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母亲偷偷送来的这碗饭,比任何责骂都让他难受。
他看着那碗简单的饭菜,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出微弱的白雾。忽然间,一股强烈的情感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他想起了自己原本世界的母亲。
在那个世界,他的身体已经死了。他的母亲,那个以女儿为傲的母亲,一夜之间失去了她辛苦培养二十多年的孩子。她该如何承受那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剜心之痛?她未来的日子,该如何在无尽的思念和绝望中度过?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入他(林薇)的灵魂。她不仅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更给原本世界的父母带来了无法弥补、无法想象的创伤。
而此刻,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同样因为儿子“混账”行为而心力交瘁的母亲,却还在用这种沉默的方式,给予着一丝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关爱。
两个母亲,两个世界,却因为他的存在(或消失),承受着不同的,却同样深沉的痛苦。
一股混杂着对原主的愤怒、对自身处境的悲哀,以及对两位母亲巨大愧疚的洪流,冲垮了他一直勉强维持的防线。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这具男性躯体发出的压抑呜咽,在空荡破败的老屋里,显得格外沉重和凄凉。
他没资格哭,却又无法不哭。
过了许久,情绪才慢慢平复。他默默地吃完那碗已经微凉的饭,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着这份跨越世界的罪孽感。他把碗筷仔细收好,准备明天找个机会偷偷还回去。
夜幕彻底降临,老屋里没有电,只有他带来的一支小手电发出微弱的光晕。他躺在铺了层旧衣服、依旧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毫无睡意。
他的思绪飘向了寨子另一头。此刻,熊阿雅在做什么?
记忆中的画面浮现:她总是安静地坐在窗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捏着绣花针,在布帛上专注地穿梭。她的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指责,包括他石远的归来,都与她无关。
那不是原谅,也不是刻意忽视,而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般的平静。像是所有的眼泪和痛苦都已经流干,所有的期待都已被碾碎成灰,剩下的,只有手中的针线和那个由丝线构筑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无声世界。
石远的心狠狠一抽。
他知道,想要打破她心外那层厚厚的、用绝望和伤痛凝结成的冰壳,远比面对阿木的拳头和村民的白眼,要艰难千百倍。
但此刻,他的心里除了赎罪,更多了一份沉重的责任。他失去了一个世界,伤害了那个世界的父母。他占据了这个身体,也牵连着这个世界的母亲。他不能再让这个被他(原主)伤害过的姑娘,继续活在那片冰冷的灰烬里。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亮。一种混合着悲伤、愧疚和微弱却坚定决心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沉淀下来。前路漫漫,而他,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