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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我没有家了 ...

  •   “小枝,”父亲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模糊不清,却又异常清晰,“下次……妈妈要是再赶你走,别傻站着。”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瞬间苍白、写满难以置信的脸,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后半句:
      “就来爸爸这里。”
      不是回家,是来爸爸这里。他已经没有“家”可以给他了,但他还有一个可以暂时落脚、让儿子不至于流落街头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父亲不再停留。他提起箱子,转身,一步一步,走进了瓢泼大雨之中。他的背影像是在雨幕中融化,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消失在孟灾被雨水和泪水彻底模糊的视野里。
      孟灾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雕塑。
      脸上是火辣辣的疼,心里是冰封般的冷。母亲那句“滚出这个家”和父亲那句“来爸爸这里”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碰撞,撕扯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和温度。
      雨越下越大,砸在头上、身上,生疼。他却感觉不到,只是茫然地站着,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看着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小区在暴雨中扭曲变形。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分钟?一小时?还是一整个世纪?
      直到,一把黑色的伞,悄无声息地,移到了他的头顶。
      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瞬间被隔绝在外。湿透的、冰冷的肩膀,被一只微凉却坚定的手轻轻握住。
      孟灾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余逝就站在他身侧,举着伞。他自己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伞外,肩头很快被雨水打湿,额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在雨中显得愈发苍白。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孟灾,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没有惊诧,没有询问,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的懂得。
      他没有问“怎么了”,没有说“你还好吗”,甚至没有试图去擦孟灾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狼狈。
      他只是看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手腕微微用力,将失魂落魄的孟灾轻轻拉向自己,拉入那把并不宽大、却坚定地撑在他头顶的伞下。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只握着伞柄的手,更紧地揽住了孟灾湿透的、微微发抖的肩膀,带着他,转过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了同样瓢泼、却仿佛不再那么冰冷刺骨的雨幕里。
      两个少年的身影,在漫天雨线中紧紧依偎,共撑着一把小小的黑伞,走向与他们来处截然相反的方向。雨声哗哗,淹没了身后的哭骂与狼藉,也冲刷着前路未卜的泥泞。
      但伞下的方寸之地,是干燥的,温暖的。
      外公的小屋,昏黄的灯光下,狭小但干净。余逝将浑浑噩噩的孟灾推进窄小的、散发着清香的旧浴室,关上门。水声很快响起,盖过了外面未歇的雨声。
      外公在厨房,沉默地打开炉灶,蓝焰舔舐着锅底。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从柜子里拿出细挂面,又拿出两个鸡蛋,想了想,又加了一个。锅里的水很快滚了,蒸汽氤氲,模糊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
      孟灾出来时,穿着余逝略显短小的旧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脸上那巴掌的指痕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红得刺眼。他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眼神空洞地看着桌上的三碗面。热气腾腾,葱花翠绿,荷包蛋卧在中央,蛋白嫩白,蛋黄微微颤动。
      外公把筷子递给他,声音沙哑:“吃。”
      一个字,没有多余的关切,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孟灾机械地拿起筷子,挑起一绺面,送进嘴里。味蕾似乎失灵了,他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是麻木地咀嚼,吞咽。面条很软,汤很清淡,荷包蛋没有散,是他小时候生病时,母亲才会做的那种样子。
      他看着碗里圆润的荷包蛋,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一滴,两滴,落入汤中,漾开小小的涟漪。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死死地抿着,压抑着喉咙里翻滚的呜咽。
      余逝放下筷子,伸出手,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外公也停下动作,浑浊的眼睛看了孟灾一眼,又默默垂下,只是将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起来,放进了孟灾的碗里。
      孟灾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哽咽终于变成破碎的泣音。在这个风雨交加的中午,在这个简陋却温暖的小屋里,在一老一少沉默的陪伴下,他长久以来强撑的镇定、少年的倔强,终于在家人最深的伤害面前,彻底崩溃了。
      余逝没有说“别哭”,也没有递纸巾。他只是站起身,走到孟灾身边,伸出手臂,将那个颤抖的、湿漉漉的脑袋,轻轻按在了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肩膀上。
      孟灾僵了一瞬,随即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猛地伸出双臂,死死地抱住了余逝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洗衣液清香的肩窝,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里,是家庭破碎的剧痛,是被最亲近之人否定的绝望,是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和恐惧,是“家”这个概念在他心中轰然倒塌的、无以名状的巨大悲伤。
      外公默默地站起来,端起几乎没动的面碗,转身走进了里间,轻轻带上了门。将最后一点空间,留给了这两个伤痕累累、互相取暖的少年。
      余逝就那么站着,任由孟灾抱着,任由他的眼泪和鼻涕浸湿自己的衣领。他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在风雨中为另一棵幼苗提供支撑的树。他一下下,极其缓慢地,拍着孟灾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孟灾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只剩下精疲力尽的、沉重的呼吸。但他依旧没有松手,双臂死死地箍着余逝,仿佛一松手,自己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小拾。”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碎的绝望。
      “嗯。” 余逝应了一声,很轻。
      “我……没有家了。” 孟灾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从他喉咙里刮过,带着血淋淋的痛楚。他终于承认,那个曾经名为“家”的地方,已经彻底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去了。
      余逝拍着他背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他更用力地回抱住了孟灾,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那颗冰冷破碎的心。
      “这里。” 余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穿透了孟灾耳边所有的嗡鸣和心碎的回响,“这里就是。”
      不是安慰,不是敷衍,而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这里,就是。
      孟灾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这句话烫到了。他抬起泪痕狼藉的脸,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余逝。余逝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激烈的情绪,是感同身受的痛,是无需言说的懂得,是“我明白你正在经历什么”的沉重共鸣,更是“无论如何,我在这里”的、磐石般的承诺。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泛的保证。只有这间陋室,一碗未吃完的面,一个拥抱,和一句“这里就是”。
      但足够了。
      对此刻一无所有、漂泊无依的孟灾来说,这句话,这个人,这个小小的、拥挤的、却充满接纳的空间,就是他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岸。
      孟灾看着余逝,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将额头抵在了余逝的额头上。两人呼吸相闻,泪水混合。这是一种超越言语的亲密,是两个灵魂在绝境中彼此确认的仪式。
      “嗯。” 孟灾最终,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他重新闭上眼睛,将脸埋回余逝的颈窝,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崩溃,而是因为找到了暂时的栖息地。
      那一夜,两人挤在余逝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孟灾在极度疲惫和情绪宣泄后沉沉睡去,但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身体时不时惊悸般抽搐,仿佛仍在梦中与那些狰狞的画面搏斗。
      每一次,当他发出含糊的呻吟或开始颤抖时,睡在旁边的余逝都会立刻醒来。他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孟灾冰凉的手,或者转过身,轻轻环住他,将下巴抵在他汗湿的发顶,用气声,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重复着那简单的、却有千钧之力的两个字:
      “我在。”
      “我在。”
      声音很轻,却像最坚固的锚,一次次将孟灾从噩梦的深渊边缘拉回。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惨白地照进小屋,勾勒出床上两个少年紧紧依偎的轮廓。
      他们一个失去了血缘维系的归处,一个从未真正拥有过温暖的港湾。但在此刻,在这方寸之间,他们用伤痕累累的体温,为彼此构筑了一个临时的、却真实存在的“家”。
      这个“家”没有门牌,没有承诺,甚至可能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它就在那里,在交握的指间,在相贴的额头上,在每一次噩梦惊醒时,那句及时响起的——
      “我在。”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孟灾在又一次惊悸中猛然睁眼,对上的是余逝在昏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眸。他正静静地看着他,不知已醒了多久,看了多久。
      “又做噩梦了?”余逝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很平静。
      孟灾看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很轻、却很确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了。”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破碎。他反手握紧了余逝的手,将它拉到自己心口,按在那里。“……在这里,就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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