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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发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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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仓叔家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铺洒在城南的青石板路上,猩红刺目。
边月垂眸,仓叔的话同儿时那段记忆一点点编织在一处。
那年,崇元三年春。十四岁的永安帝刚登基不久,根基未稳,便迎来了这场足以撼动国本的浩劫。当时的临安城时疫横行,浮尸遍野,朱门紧闭,人人自危。
亦是那年,阿娘暗中向荣禧长公主请缨,主动揽下此事。
阿娘从宫中回来后,同阿爹一起研究药方数日未眠。一天午后,阿娘忽然戴上了幕篱,唤上晴雪匆匆出门。她尚年幼,不知阿娘去何处,只让她乖乖守家。
据仓叔所说,他口中的圣医娘子应就是阿娘,她到达紫云峰时,遇到走投无路的仓叔,终还是心软,借师父之名,将那一剂尚在研制、仅存的试药赠予了他。
仓露服药后奇迹般好转。好景不长,不多时就有人找上门来,他们以仓露性命相逼。无奈之下,仓叔吐露了药剂来源。
随后便是那场噩梦。
爹娘提前将她与兄长塞进暗室,他们隔着一道狭窄的缝隙,亲眼目睹双亲惨死。
师父闻讯赶回时,只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母亲拼着最后一口气告知药方下落和他们的藏身之处。
十年了。
边月站在熙熙攘攘的桥头,寒意渗透骨髓。
这幕后黑手布下如此天罗地网究竟意欲何为?荣禧长公主又为何对此缄默不言?
她自嘲一笑,爹娘的惨死,在这偌大的京城,竟掀不起一丝波澜,究竟是他们太微不足道还是掌权者太过视人命为蝼蚁。
仓露刚从城西私塾听学归来,一眼瞧见边月怔怔立在松月桥上,神色间夹杂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停下归家脚步,低头从顺袋挑出两块油纸包好的桂花糖栗粉糕,捧至边月身侧:“边月姐姐,尝尝这个。”
仓家清贫,仅靠爹的俸禄勉强支撑。这桂花糖栗粉糕是她替人抄书写字,攒了几天的润笔费才舍得买的。每逢心中不快,吃上一口,就觉着日子都变得甜滋滋的。
边月没有接过,静静凝视仓露,一时不知是何心情。
易地而处,若她是阿娘,恐也会做出一样的抉择。可偏偏这个决定,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骨肉分离。
她低眸看着粉糕。幼时她最喜甜食,尤爱春山居的菱粉糕。有年正值换牙之际,阿娘管束甚严,她又贪嘴,于是就央求兄长。兄长拗不过她,于是背着阿娘偷偷替人做些杂活,攒下铜板买菱粉糕给她解馋,每每被阿娘撞破,兄妹俩总免不了一顿责罚。
后来年岁渐长,下山时偶尔也曾买来尝过,却总觉索然无味,再不复儿时那般好吃。
仓露不知边月的神情为何如此悲伤,直接将粉糕塞入她掌心,娇憨笑道:“这是我最爱的糕点,甜滋滋的,快吃一块!”
边月解开绳结,轻轻咬了口,轻声道:“嗯,很甜。”
身侧少女听罢,笑得见牙不见眼,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似是被少女笑容感染,边月心中郁结也消散了些,问道:“仓露,你若入仕为官,所求为何?”
仓露见她神色严肃,收敛了笑意,语气坚定道:“我并无什么经天纬地的大志向,只想世间如我这般的女子,路能走的更宽些,此生也能更顺遂些。”
边月唇角微扬,看着面前意气奋发的少女,心中默念:阿娘,你听到这话也会很欣慰吧。
少女有些腼腆的抓了抓头发:“我一直唤你阿姐,却还不知你年岁几何?”
“我今年六月便满十六了,你呢?”
仓露眼睛一亮,双手一拍:“我九月才满十六呢!这声阿姐果真没叫错。”
“你我同龄,无须这般客套喊姐姐。”
“那……那我可以喊你阿月吗?”仓露试探着问道,她很是喜欢边月,生怕她不喜。
“自然。”
仓露暗松了口气,亲昵的挽上边月的手臂:“天色已晚,阿月随我回家用饭吧?我爹爹虽不善言辞,厨艺却是极好的,街坊四邻都晓得呢。”
“下次吧,我还有事要先回去,你快些回家吧,莫让仓叔等急了。”
见边月坚持,仓露也不强求,依依不舍地道别:“那你下次一定要来哦!”
“好。”
冬日天色总是暗的快些,沿街的商铺陆续挂起了风灯。边月正欲出城,却鬼使神差的停在了春山居门口,想起记忆里的菱粉糕,又不觉得馋了起来。
铺子里灯火通明,一如记忆中那般热闹。红漆柜台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糕点,梅花酥、三角糕、定胜糕……样式倒是比十年前新颖繁复了许多,却唯独不见菱粉糕。
“掌柜的,劳驾问一句,柜上可还有菱粉糕?”
掌柜正忙着给客人包如意糕,见是一位年轻姑娘,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姑娘怕是有些年岁没来光顾了吧?早些年确实是咱家的头牌,可如今世道变了,大家伙现在都爱吃那些个酥油奶酪做的精细点心,嫌那菱粉糕味淡又不讨喜。因着这几年卖得不甚好,不再做啦。”
边月面上闪过一次失落,伸手探入袖袋,拿出三锭银两搁在柜面上:“能不能劳烦您现做一笼,银钱不是问题。”
掌柜瞥了一眼银子,这份量,莫说是买一笼菱粉糕,便是买下十笼也绰绰有余,他有些无奈道:“姑娘,并非我不愿意赚这银子,只是眼下天色已晚,后厨的大师傅都歇了,灶膛里的火也封了大半,这……”
掌柜的话渐渐低了下去,他在京城做了一辈子生意,眼前姑娘年纪不大,却让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家那远嫁多年的闺女,出嫁时也是这般年纪,总央着要吃菱粉糕,于是他也就跟着厨子学了一手。
“罢了罢了!”掌柜长叹一声,将银子推了回去,和蔼笑道:“小女当年也最爱这菱粉糕,既是老主顾,那我便亲自去后厨给您生火开笼,你且去旁边茶座歇息一下。”
边月谢过,依言在靠窗的角落坐下,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掌柜端着一只小巧的竹屉快步走出,糕点的清甜香气,瞬间盈满了整间铺子。
“姑娘久等了,趁着吃,还是当年的老方子,可一点没变!”
竹屉卧着五块玉色的糕点,还冒着热气,她伸手捻起一块,送入口中,入口滚烫,软糯香甜,一如记忆里的味道。
“怎么样?可是那个味儿?”掌柜见她久久不语,有些忐忑的开口。
边月咽下翻涌的酸涩,扬起一抹笑:“好吃,还是以前的味道。”
掌柜悬着的心才落了地,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小女出嫁前,也最喜这个糕点,好在手艺还没退步,不然等她归家后,又要念叨我。”
边月将剩下的四块打包好,最后还是将银子放到了红柜上,郑重地福了一礼后,推开店门离开了。
回到木屋后,边月陡然听见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钝响。
她心头一凛,猛得撞开房门冲入里间。
应华正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他眉睫发梢挂了层晶霜,周身衣物结成冰渣,双唇紫得近乎发黑,散发出的寒气竟比屋外还要刺骨三分。
戌时未到,寒蚀之毒为何会提前发作?
容不得想太多,她束起衣物,大步跨至应华身旁,指尖迅速塔上他的腕脉,脉象乱的如同狂风骤雨般,寒气正疯狂的冲撞他的五脏六腑,直逼心门。
“十五!张嘴!”她低喝一声,倾出一颗先前炼制的紫丸,但他牙关紧闭,根本无法张开。
边月眉头紧锁,两指狠狠掐住他的颊车穴,用力一摁。
“咔”的一声轻响,趁着他牙关松动的瞬间,将紫丸弹入他口中,逼他将紫丸吞下去。
她有些心急,还是不够,现在他意识模糊,光靠药力根本化不开这寒毒。
心一横,转身划亮桌子上的火折子,点燃油灯,又从顺袋里拿出随身的针包,捻起三枚长针,将针尖烧得通红,刺入胸前的膻中、腹下的关元、气海三处大穴。
针尾剧烈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呃——”
皮肉灼伤的剧痛瞬间刺激了应华,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嘶鸣,蜷缩的身躯骤得一挺。
边月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不敢懈怠。她放好银针,翻过应华,双手握拳,指节突起,沿着脊背的督脉,自上而下。
一下,两下,三下……
“咳……咳咳!”应华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侧身趴伏在地,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应华意识模糊的撑开眼皮,见少女额发湿透,脚边散落着油纸包的糕点,最后沉沉睡去。
边月喘匀了气,看着地上的男子,眉头紧缩。提前发动寒蚀之毒无非只有两种缘由,一是妄动内力,遭了反噬,二是体内有积毒,两者冲撞,乱了经络。
她咬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应华连拖带拽地弄回长榻上。
边月净了手,三指搭上他的寸关尺,半晌过去,她眉头越锁越紧。
奇怪,除了脉象虚浮无力和寒气侵体,竟查不出半点异样。
她重新取出一枚长针,用烈酒擦拭,顺着脊骨摸索,抵住至阳穴,刺入皮肉,并没有预想中的阻滞,银针入体顺滑。
就在针尖触及深层经络那一瞬,边月眼神一凛,迅速拔出银针。
原本雪亮的针尖,洇了青黑之色,并非血迹,倒像是一层附在上面的雾气,凑近油灯一烤,散出极淡的苦杏仁味。
竟是牵机……
牵机阴毒,中者头足相就,状如牵机。可他体内的牵机,沉郁古旧,更像是积年之症。
他能活现在,应是有人用极霸道的手段,将毒性强行封印在了他的气海深处,阻断了蔓延之势。
但是这样对身体的消耗极大,倘若说他本来能活到耳顺之年,这样一来,他的寿命很可能会减半。
偏生他又中了寒蚀之毒,那寒气如附骨之疽,不断侵蚀压制牵机的封印,一旦封印被寒气瓦解,毒性便会如猛兽出笼,吞噬心脉。
好在……她回来的还算及时,不然,纵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只是,对于如何解这牵机毒,她眼下尚无思绪。经寒蚀之毒,封印已经相当薄弱了,随时有可能冲破,一旦冲破,那必然是灭顶的危机。
视线停在男子睡颜上,忽起玩心,她轻轻捏了把脸蛋,指下感触温润细腻。边月不禁感叹:“一个大男人,皮肤竟生得比女子还好。”说罢忍不住又地捏了一把。
“玩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