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月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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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临城，风像一条不肯落地的白线，从河面拉起，掠过旧城区高低不一的楼顶，最后钻进临城一中的大礼堂。
那风带着河水的潮气，也带着对岸油菜花的蜜味，轻轻掀动礼堂门口的红色横幅——"欢迎新同学"五个楷体大字被吹得鼓胀又塌陷，像一颗反复收缩的心脏。
横幅下方，十六级花岗岩台阶被上万只鞋底磨得发亮，阳光一照，竟泛出浅浅的乌金色。
台阶最上层，两扇漆成深赭色的木门完全敞开，门楣上"诚毅"二字是建校初期省立师范的国文□□所题，笔力遒劲，却因岁月侵蚀，右半边"毅"字的斜钩缺了半截，远看像一柄断刃。
陆野踩着倒数第三级台阶停住，抬头望那断刃，胸口莫名紧了紧。
他今天穿的是全新的白衬衫，浆洗得有些硬，领口还留着折叠的棱线，像一把看不见的尺，抵住他微微突出的喉结。
风灌进袖口，整条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下意识曲肘，捏住左袖上的校徽——铜质，外圈稻穗，中心火炬，别针在布面上勒出一个小凹坑。
"别怕。"他在心里说，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一
礼堂内部比外观陈旧得多。
穹顶是拱形木梁，刷过桐油，年代一久，油色发乌，梁与梁之间嵌着窄长的天窗，玻璃上积着去年冬天的灰，阳光透进来，被切割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柱。
光柱里，浮尘缓慢旋转，像一群失去方向的小行星。
座椅是暗红榉木，椅面边缘包着黄铜皮，被无数手掌摩挲出温润的暖光。
过道铺着长条杉木地板，热胀冷缩，踩上去"咯吱"一声，像老人咳嗽。
陆野进门时，正对一座老式挂钟——罗马数字，黑铁指针，秒针走得迟疑，"哒——哒——"拖出双倍时长，仿佛要把时间抻成橡皮糖。
台下，高一新生按照班级排成纵队，叽叽喳喳的声浪被穹顶反弹，混着回声，变成一种潮湿的嗡鸣。
陆野在第三排末尾站定，前面是徐扬，后面暂时空着。
徐扬回头，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不太对称的门牙："原来你就是陆野，中考全市第七，对吧？我叫徐扬，咱俩一个寝室。"
陆野点头，嘴角扯出礼貌的弧度，却没接话。
他的注意力被右侧窗洞吸引——窗外是一棵百年悬铃木，枝桠探到屋檐，新叶青嫩，像一簇簇燃烧的绿焰。
风一过，叶片集体翻背，露出银灰色的绒毛，一树的火光瞬间化作冷色水波。
就在那水波之上，他看见了江逾白。
二
江逾白站在悬铃木下，单手拎着校服外套，另一只手拎着……一双篮球鞋。
鞋是白色高腰，鞋帮两侧各有一道闪电标志，其中一只的鞋带断了，被他随意打了个死结。
他低头检查鞋跟，指腹在磨损处来回蹭，眉心蹙起，像在研究一道无解的几何题。
悬铃木的影子投在他脸上，光斑晃动，让他的表情看起来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阴沉。
他抬脚跨上台阶，一步两级，动作带着没驯服的弹跳感，肩背却放松，像随时准备变向过人的后卫。
门口负责纪律的老师伸手拦他："同学，校徽？"
江逾白"哦"了一声，把右肩往上一送，校服外套滑到肘弯，露出别在里层T恤上的校徽——别针只扣了单脚，随时会掉。
老师皱眉，他却笑，眼尾弯出一个锐角："老师，我保证它坚持到典礼结束。"
那笑带着明目张胆的敷衍，竟让人不好再责怪。
陆野看着他穿过最后一排过道，阳光把江逾白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条不合身的披风，在地上拖行。
影子掠过陆野的脚背，他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鞋跟蹭到地板的铜皮压条，发出极轻的"嚓"。
江逾白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目光越过十几颗脑袋，精准落在陆野脸上。
一秒，或许更短，他冲陆野抬了抬下巴——不是点头，也不是招呼，更像在确认某个防守对象的位置。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在倒数第一排靠窗的空位坐下，把篮球鞋塞进椅下，发出"咚"一声闷响。
三
副校长上台，麦克风太低，他踮脚，"刺啦"一声尖啸划过穹顶，像有人用指甲刮黑板。
学生们齐刷刷缩脖子，陆野却看见江逾白——那人竟把椅背往后翘，整个人斜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眼睛半眯，像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球赛。
陆野的呼吸突然变得锐利，像有冰碴子滑过气管。
他想起昨晚母亲的话："上台别眨眼，眨眼显得心虚。"
于是，他睁大眼睛，让视线停留在江逾白头顶那扇天窗——阳光透过灰尘，像一束被岁月遗忘的追光。
"……愿我们都能在临城一中，成为更好的自己。"
结尾句出口，他才发现自己把"更好"说得太重，像一记突兀的拍球，反弹得满场寂静。
鞠躬，下台，回队伍，一系列动作被肌肉记忆牵引。
经过江逾白那排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混着少年皮肤上的盐气，像夏天提前抵达。
四
典礼继续，副校长开始宣读校纪校规，声音拖得老长，像一条被晒化的麦芽糖。
陆野站在队伍里，后颈渗出细汗，衬衫领口由硬变软，黏在皮肤上。
他抬眼，看见江逾白——那人竟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速写本，用2B铅笔在角落涂画。
笔尖"沙沙"掠过纸面，偶尔停顿，江逾白用指腹抹一抹，留下模糊的灰影。
陆野好奇，却不敢探头，只能看见纸页边缘，一道弧线反复勾勒，像篮筐的侧面。
突然，江逾白抬眼，两人视线再次相撞。
江逾白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无声的询问："要看吗？"
陆野慌忙别开眼，心跳声大得仿佛能被对方听见。
他低头，盯自己鞋尖，耳尖却悄悄发烫。
五
九点四十，典礼结束，队伍解散，学生如潮水涌向出口。
陆野被挤到角落，背脊抵住一根漆成奶黄色的立柱，手里多了一张宣传单——"校篮球队招新"。
他抬头寻找江逾白，那人已不见踪影，只剩地板上一片被踩扁的口香糖，像一朵被揉皱的灰花。
阳光从西侧窗洞斜射进来，落在口香糖上，竟泛出微弱的银光，像午夜球场边线外的反光贴。
陆野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那团糖，冰凉，坚硬，完全不像半小时前还柔软带温。
他起身，把宣传单折成四折，塞进裤袋，与演讲稿叠在一起——两张纸，一片薄，一片厚，像两条尚未交叉的轨迹。
六
教学楼门口，分班表前围满人。
陆野在第一行找到自己的名字——高一（1）班，学号39。
他顺着名单往下，40号后面跟着三个字：江逾白。
那一刻，陆野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翻了个身，像一本书被风掀起扉页，发出极轻的"哗啦"声。
背后，有人拍他肩，声音带着笑："嘿，又见面了，同桌。"
陆野回头，江逾白站在逆光里，额前的碎发被风撩起，露出一条淡淡的疤痕——形状像三分线，从眉尾弯向发际。
江逾白用大拇指指自己："以后多关照，陆野同学。"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红纸黑字上，影子重叠的部分，恰好盖住"39"与"40"之间的逗号。
风再次吹过，分班表轻轻颤动，像一张尚未书写的赛程，等待他们填满输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三月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