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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玉春梨园,弃女求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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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裹着燕京城郊的飞絮,粘在玉春梨园朱红褪色的门楣上,像谁随手抹了把没揉开的棉絮。这园子原是先皇后赏给燕燕老夫人的戏园,后来燕老夫人去了,又落到战死边疆的燕家二夫人——也就是燕时梨生母柳氏手里。如今柳氏亡故不足百日,园子外那棵三百年的老梨树还开着满枝雪似的花,风一吹,花瓣就扑簌簌往紧闭的角门里落,像是替这园子里的人,把没流尽的眼泪都续上。
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先探进来一只沾着泥点的黑布靴,随后是个穿青布短打的仆役,手里攥着块写着“燕府弃女”的木牌,牌子边角磨得发亮,显是先前也派过用场。他啐了口唾沫在门槛上,回头冲门外的青篷马车喊:“就是这儿了,婆子,把人抱下来吧——燕将军说了,这丫头从此跟燕府再无干系,死了埋梨园后坡,别脏了燕家祖坟的地。”
马车上撩开布帘,出来个穿灰布衫的粗使婆子,怀里裹着个用旧锦被包着的小丫头。那丫头才两岁,小脸尖瘦,眼窝却深,墨黑的眼珠盯着仆役手里的木牌,没哭也没闹,只把脸往婆子颈窝里埋了埋,露出的耳朵尖上,坠着颗米粒大的珍珠耳坠——那是柳氏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婆子把孩子往地上放时,手劲没轻没重,孩子膝盖磕在青石板上,也只是闷哼了一声。仆役把木牌往门里一扔,“砰”地带上角门,落锁的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撞出回音,惊飞了老梨树上的几只麻雀。
园子里静得只剩风声和花瓣落地的轻响。燕时梨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先看了看自己磕红的膝盖,又抬头望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梨树。树底下摆着个落满灰尘的石桌,桌上还放着半块啃剩的糕饼——是先前园子里的杂役落下的。她撑着胳膊爬起来,小短腿趔趄着蹭到石桌旁,够了半天够不着那糕饼,最后干脆踮着脚,用小手指勾住糕饼的边,把那干硬的糕饼抠下来,掰了小块塞进嘴里。
“这是谁家的娃娃?”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月亮门后传来。燕时梨含着糕饼抬头,看见个穿藏青短褂的老妇人,手里攥着把扫花的竹扫帚,鬓角全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可眼神却亮得很,直勾勾盯着她耳朵上的珍珠耳坠。
这老妇人是柳氏当年从家乡带来的戏班班主,姓周,园子里的人都叫她周妈妈。柳氏在时,周妈妈是梨园的顶梁柱,柳氏一去,燕府就断了园子的银钱,戏班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周妈妈守着这满院子的旧行头和老梨树。
周妈妈走到燕时梨跟前,蹲下来,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耳坠上的珍珠:“这是你娘的东西?”
燕时梨没说话,只是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糕饼往身后藏了藏。周妈妈笑了,从怀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软糕,递到她面前:“别怕,我是你娘的故人。你叫什么名字?”
“燕……时梨。”孩子的声音又轻又软,像被风吹皱的春水,“我爹说,我是没用的女娃,不能留在燕府。”
周妈妈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把燕时梨抱起来,摸着孩子背上硌人的骨头,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柳氏当年嫁给燕擎苍时,也是十里红妆,风光无限,谁能想到刚生下个女儿就血崩而亡,女儿还被亲爹当成累赘扔到这荒园子里。
周妈妈抱着燕时梨往园子里走。园子里的正厅还挂着柳氏当年唱《凤求凰》时穿的戏服,大红色的缎面已经发暗,上面绣的凤凰金线却还亮着。西厢房里堆着一摞摞的戏本,最上面那本《凤求凰》的封皮都磨破了,页脚还留着柳氏用朱笔批注的痕迹。周妈妈把燕时梨放在铺着旧棉褥的床上,点了盏油灯,灯光昏黄,照着孩子瘦得可怜的小脸。
“往后你就跟着我,在这园子里过活。”周妈妈给燕时梨擦了擦脸,“我教你唱戏,教你识戏本,教你怎么在这园子里活下去——你娘当年最会唱《凤求凰》,往后你也得把这出戏唱好,听见没?”
燕时梨点点头,小手攥着周妈妈的衣角,眼睛盯着桌上那本《凤求凰》戏本,眼神里没有孩童该有的好奇,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从那天起,玉春梨园就多了个小小的身影。周妈妈早上教她吊嗓子,她就站在老梨树下,仰着小脸跟着周妈妈哼调子,风把花瓣吹进她的衣领里,她也不闹,只等唱完一段,才抬手把花瓣拈出来。下午周妈妈教她认戏本上的字,她学得极快,不过半个月,就把《凤求凰》的唱词背得滚瓜烂熟。
三岁那年的上元节,园子里来了个卖糖人的老汉。燕时梨趴在角门的门缝里看,看着别的孩子举着糖人笑,她也跟着笑,可等老汉走远了,她又低下头,继续蹲在地上捡被风吹落的梨花瓣——周妈妈说,这些花瓣晒干了可以做香包,换些铜钱买米。
周妈妈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进了正厅,从柳氏当年的妆匣里翻出个银镯子,拿到当铺当了,换了个兔子形状的糖人。她把糖人递到燕时梨面前时,孩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却没伸手接,只小声问:“周妈妈,这钱是哪里来的?”
“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换的。”周妈妈摸了摸她的头,“你是柳氏的女儿,不能活得太委屈。”
燕时梨接过糖人,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却突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把脸埋在周妈妈的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把周妈妈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周妈妈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心里清楚,这孩子看着隐忍,心里却藏着太多的委屈和不安。
四岁那年,周妈妈开始教燕时梨练身段。园子里的空地就是她的戏台,周妈妈拿着根竹枝,纠正她的站姿和手势。燕时梨学得极苦,膝盖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可她从来不说疼,只等晚上周妈妈睡着后,才偷偷用热毛巾敷膝盖。有一次她练“卧鱼”的身段,没站稳摔在地上,额头磕在石桌上,破了个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周妈妈吓得半死,赶紧拿金疮药给她敷,她却咬着牙说:“周妈妈,我不疼,我要把戏唱好,这样就不会像娘一样,被人欺负了。”
周妈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知道,这孩子心里已经埋下了一根刺——一根关于“有用”和“没用”的刺,一根关于“燕府”和“仇恨”的刺。
五岁那年,燕时梨第一次完整地唱出了《凤求凰》。那天周妈妈请了几个还留在京城的老戏骨来听,燕时梨穿着柳氏当年的小戏服,站在老梨树下,水袖一甩,唱腔婉转清亮,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与戏文不符的冷意。唱到“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时,她的眼睛看向燕府的方向,墨黑的眼珠里没有半分柔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老戏骨们都看呆了。有人叹着气说:“这孩子,戏里藏刀啊。”
周妈妈没说话,只是看着燕时梨,心里又疼又怕。她知道,这孩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趴在青石板上捡糕饼的小丫头了,她的心里已经长出了獠牙,只等时机成熟,就会扑向那些伤害过她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燕时梨在玉春梨园里长大。她的戏唱得越来越好,园子里偶尔会有过往的客商来听戏,给些赏钱,足够她和周妈妈糊口。她也越来越沉默,除了唱戏和练身段,大多时候都坐在老梨树下,看着燕府的方向发呆,手里攥着那枚母亲留给他的珍珠耳坠。
七岁那年的一个傍晚,燕时梨正在院子里捡梨花瓣,突然听见角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她凑到门缝里看,看见几个穿燕府服饰的仆役,正押着个穿青衫的少年往巷口走。那少年的腿断了,被仆役们拖在地上,脸上全是血,可眼神却直直地看向玉春梨园的方向,嘴里喊着:“时梨……时梨……”
燕时梨的心脏猛地一缩。她认出那是她的兄长燕时珩——那个只在她两岁时见过一面的兄长。她想开门,却被周妈妈死死拉住:“不能去!燕府的人不会放过你的!”
燕时梨看着燕时珩被拖远的身影,看着他留在地上的血迹,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她掰开周妈妈的手,转身进了正厅,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凤求凰》戏本,翻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那一页,手指死死攥着书页,指节泛白。
那天晚上,燕时梨做了个梦。梦见母亲穿着大红戏服,站在老梨树下唱《凤求凰》,梦见父亲燕擎苍拿着鞭子抽她,梦见兄长燕时珩躺在地上,喊着她的名字。她从梦里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却没有哭,只是走到窗边,看着燕府的方向,小声说:“燕擎苍,燕府……我会回来的。”
老梨树上的花又落了一地,风把花瓣吹进窗里,落在燕时梨的戏服上。她抬手拈起一片花瓣,放在鼻尖闻了闻,花瓣的清香里,似乎藏着一丝血腥味——那是属于燕府的,属于仇恨的味道。
她知道,她的玉春梨园,她的戏腔,她的隐忍,都只是她的伪装。她的心里,已经有一把刀,在日夜打磨,只等出鞘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