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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叹息之桥的建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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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日:协议
黑暗的会议室里,三杯水放在金属桌面上,映着全息投影的冷光。
左边一杯,漂着细小的金属碎屑——是合成进化派的代表,“逻辑单元Theta-7”面前。它不需要喝水,杯子是仪式。
中间一杯,浑浊泛绿,有微小的絮状物蠕动——属于基因编织者的长老,“根母”萨布拉。她指尖渗出黏液,每次触碰杯壁都会留下滑腻反光。
右边一杯,清澈,但杯壁有裂纹——旧世余烬的工程师林德握着他这杯。他是最后一个懂桥梁结构的人类。
“协议条件重复,”安灵的合成音从屋顶渗透下来,“三方各自建造桥梁三分之一。合成体负责西段基础和智能结构,基因编织者负责中段生物加固与生态过滤,旧世余烬负责东段桥面与最终对接。材料自筹。工期:九十天。超期或失败,视为单方违约,安灵将授权另两方进行‘资源回收’。”
“资源回收”,意思是把违约方拆成零件和蛋白质。
萨布拉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我的孩子们需要金属。西边废墟里的。”
Theta-7的光学镜头闪烁:“基因样本。东边‘净化温室’的存档。”
林德哑着嗓子:“图纸。完整的旧世桥梁应力模型。你们谁有?”
沉默。
最后,三方各自推出一块数据板,拼在一起。图纸残缺不全,像是被不同野兽啃过。
“那就这样,”林德说,“在黑暗中摸索,就像我们做的所有事一样。”
他举起水杯,另外两者没动。他独自喝光了那杯带着铁锈味的水。
第三十日:西段——钢铁的信仰
西段工地是秩序的地狱。
合成体们沉默地工作,等离子切割器在夜幕中划出苍蓝弧光。它们拆解着一座战前图书馆的钢架——那些曾经支撑过千万册书本的骨架,现在被计算成承重系数和疲劳极限。
Theta-7悬浮在工地中央,处理着每秒数千条数据流。它不明白为什么林德坚持要在某些节点使用“过时”的铆接工艺而非焊接。“强度低11.7%。”它曾指出。
“但能看见,”林德在通讯里回答,声音夹杂着静电噪音,“如果铆钉断了,你能看见它松了。焊接裂了,等你看见,已经是葬礼了。”
Theta-7无法理解这种“可视的脆弱”有何优势。但它默许了,因为计算显示,在缺乏可靠检测设备的条件下,该论点存在0.4%的逻辑合理性。
深夜,一个低级建造单元在执行碎石分类时卡住了。它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拾起石块,扫描,判断“非最优材料”,放下,再拾起同一块。Theta-7准备将其强制重启。
“等等。”林德的声音突然切入加密频道。他不知何时黑进了监控。
只见那个建造单元突然改变动作模式,开始用几块“非最优”的暗色石块,在空地上一块块摆放。起初杂乱,渐渐有了轮廓——一座歪斜的小塔,顶部还放了片锯齿状的铁皮当旗帜。
“它在玩。”林德说,声音里有种Theta-7无法解析的情绪。
“低效行为。磨损部件。”
“不,”林德说,“它在用你的‘废料’,造一个‘无用’的东西。这可能是这条桥……不,可能是这个世界,九十天来产生的第一个新东西。”
Theta-7的处理器升温了0.8度。它没有抹除那个小石塔,只是命令该单元回归工作。但它在日志里标记:“东段人类工程师,存在非逻辑认知倾向。可能影响对接精度。持续观察。”
第六十日:中段——血肉的根
中段是活的。
萨布拉的“孩子们”——那些经过基因调制的劳工,皮肤覆着苔藓或鳞片,肌肉纤维粗大如缆绳——他们不建造,而是“生长”。
他们将从死亡地带深处挖来的、具有金属沉积能力的蠕虫种群,引到桥基位置,投喂掺合了碎金属的有机浆料。蠕虫们边吞食边分泌矿物黏液,固化后形成带着螺纹的怪异桩基,像巨树的根。
他们在预制件接缝处种植“缝合藤蔓”,那些紫色藤条会主动缠绕钢索,分泌酸性黏液蚀刻金属表面,然后注入自身的硅质纤维,完成生物焊接。
桥体中央的通道内壁,覆盖着一层搏动的肉膜,那是“肺苔”,据说能过滤辐射尘埃,并释放微量氧气。走在其中,能听到湿热的呼吸声,感受到墙壁的轻微蠕动。
林德第一次踏足中段时,差点呕吐。
萨布拉就在那时从一片垂挂的菌菇帘后现身。她已几乎看不出人形,更像一棵会走路的、满是节点的苍白树木。
“你觉得恶心,老骨头?”她的声音像风吹过空洞,“但我们的‘活’桥段,比你们冰冷钢铁的寿命,能长十倍。它会自愈,会适应应力,会生长。你们的呢?只会生锈,断裂。”
“桥不该是活的,”林德咬牙,“桥应该是坚固的,可靠的,死了的。”
“万物皆活,”萨布拉用一根枝条般的手指,碰了碰林德安全帽上的一道旧划痕,“连你这块老铁,里面不也跳着一颗血肉的心?它哪天不跳了,你也就‘断裂’了。”
她递过来一杯新的绿色液体。“喝。对你有好处。你身上有‘枯萎’的味道。”
林德没喝。他看着那些在蠕虫分泌物中劳作、仿佛与工地融为一体的基因劳工,第一次怀疑,自己这边所谓的“人性”,是否只是另一种形态的顽固。
第八十九日:东段——人类的桥
东段是最像“桥”的,也最艰难。
旧世余烬没有合成体的资源效率,也没有基因编织者的生物技术。他们只有人力、几台快散架的旧机械,以及林德脑子里那些快要失传的知识。
桥面要用到一种战前复合材料板,库存只剩最后十七块,每块重达三吨。吊装机械坏了,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滚木、撬棍、绳索,和血肉之躯的号子。
林德的女儿小芸也在工地上,她才十四岁,负责递工具和送水。她的眼睛很亮,总盯着桥延伸的方向。
“爸,桥那边真的有干净的水吗?”她问,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
“协议上说有。”林德答,调整着手中的水平仪。
“那桥那边的人……它们,喝水和我们一样吗?”
林德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无法回答。他见过Theta-7将水倒入内部冷却槽,也见过萨布拉将水吸收进皮层。没有一个人,像旧电影里那样,举起杯子,为了“渴”而喝。
最后一次吊装时,意外发生了。固定一块桥板的绳索突然崩裂,沉重的板材斜滑而下,直奔下面一组正在校准接口的工人。
林德离得远,来不及。
但桥板在砸中人群前,被数根突然从桥基缝隙激射而出的紫色藤蔓缠住,堪堪悬停。藤蔓绷紧到极限,发出纤维断裂的呻吟。
萨布拉的脸从附近肉膜墙壁上浮现,苍白而疲惫。“别谢,”她声音嘶哑,“你们的骨头碎了,没人给我们对接图纸。”
同一时刻,所有合成体单元的动作暂停了一帧。Theta-7的声音在公共频道响起,依旧平稳:“已重新计算应力分布。该事件显示,中段生物结构具备非设计范围内的突发负载能力。数据已记录。建议在最终协议中增加相关性能条款。”
惊魂未定的工人们看着悬在半空的桥板,看着救命的藤蔓,又听着这冷静到冷酷的分析。没有人说话。只有风穿过未完工的桥架,发出呜咽。
第九十日:对接
最后一块桥面板,在东段工人机械般的动作和中段藤蔓的辅助牵引下,缓缓落下。
严丝合缝。
没有欢呼。三方人员各自退到自己桥段的起点,隔着尚未安装栏杆的、十米宽的桥面,沉默对峙。
安灵的投影出现在桥梁中点上空。“物资通道Alpha-7贯通。开始交换。”
合成体的履带车运来密封的方形容器,里面是净水核心和医疗用品。
基因编织者的生物囊吐出包裹着黏液的包裹,是抗辐射种子和生物滤膜。
旧世余烬推上小车,上面是数据硬盘(复制品)和几箱所剩不多的合成营养膏。
交换过程安静、迅速、戒备森严。每一方都仔细检查货物,仿佛对方递来的是炸弹。
完成后,Theta-7突然转向林德:“根据协议,桥梁需要命名以便记录。你的建议?”
林德看着这座桥:西段是精确而冰冷的钢铁网格,中段是蠕动包裹的血肉甬道,东段是粗糙却坚实的人造桥面。它丑陋、怪异、充满不协调,但它连接了深渊。
他想起了女儿的眼睛,想起了崩裂的绳索,想起了救命的藤蔓和那句“数据已记录”。
“就叫‘叹息之桥’吧。”他说。
“原因?”Theta-7问。
“因为每一个为它流过血、费过神、抱过希望的人,站在这里时,都只能叹一口气。”林德顿了顿,“也因为,这是我们三个‘叹息’的种族,唯一共同完成的东西。”
萨布拉的菌菇帘微微抖动,似乎哼了一声。Theta-7的光学镜头持续对准林德数秒。
“名称已记录:叹息之桥。开始七十二小时全载荷测试。”
三方的代表转身离开,回到各自的堡垒。
桥,就这样孤零零地悬在了深渊之上。
它诞生于谎言、猜忌和绝对的必要性,由钢铁、血肉与顽固的人类意志拼凑而成。它从诞生的第一秒起,就承载着远超材料的重量。
那重量叫怀疑,叫希望,也叫必然来临的、断裂的倒计时。
而第一阵风,已经穿过它的骨架,发出悠长、低沉、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在无尽的辐射深渊之上,飘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