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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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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九八三年七月,江南的梅雨正黏稠。天总是灰蒙蒙的,那雨丝细得像筛下来的糠秕,没完没了,将整个杆子都浸得透湿。河边的柳树垂着头,叶子被雨水洗得一种沉甸甸的绿。河里小船的篷子滴着水,泊在岸边,随着浑浊的河水一漾一漾,像是无聊的叹息。
毅恒坐在自家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屋檐下连成线的水帘子,心里也像这天气,闷得透不过气来。那张决定了命运的中考成绩单,此刻就揣在他贴身的衣兜里,几张纸片,却像一块冰冷的砖,死死压在他的心口。差两分,就差了那么两分,县里的重点高中便将他关在了门外。这意味着,读了九年书本的手,从此便要接过父亲那根光滑而沉重的犁耙扶手,意味着他的世界,将从课本上的XYZ,彻底变作田埂边的稻禾与泥巴。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堂屋角落堆放的稻谷散发出的、略带霉味的暖香。这是他闻了十六年的味道,往日只觉得是家的安稳,此刻却像无形的绳索,捆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几只麻雀湿漉漉地躲在屋檐下,偶尔发出几声啾鸣,也很快被这无边的雨声吸了进去。
他怔怔地望着门外。那条通往镇上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浇得油亮,空无一人。他想起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和同学们意气风发地走在这条路上,去参加中考,那时候觉得脚下的路是通往一个更广阔天地的。可现在,路仿佛断了,尽头就横亘在自家这片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稻田里。
父亲在里屋编着竹筐,竹篾子刮擦的“沙沙”声,和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单调得让人心头发沉。毅恒知道,父亲什么也没问,是怕伤了他。可这沉默,比责备更让他难受。他仿佛已经看见,再过些时日,自己就会和村里其他的后生一样,卷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这冰凉的泥水里,日头晒,雨里淋,直到脊背也像父亲一样,微微地佝偻起来。
这天清晨,天还没亮透,父亲就在门外咳嗽了两声。毅恒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能再继续躲在房间里了。他穿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推开门,看见父亲正把扁担和粪桶放在院子中央。
“粪该挑了。”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这个五十出头的汉子,脊背已经被岁月和生活压得有些佝偻,脸上的皱纹像是田埂上的沟壑,记录着这些年经历的风霜雨雪。
毅恒默默地走过去,挑起那副沉甸甸的粪桶。扁担压在肩膀上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这不仅仅是粪桶的重量,更是生活的重量,是他本以为可以逃避,却终究要面对的现实。
雾气还没散,细雨如丝,把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毅恒挑着粪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早起洗衣的妇女们在河边抡着棒槌,看见他过来,交头接耳的声音低了下去,但那些怜悯、惋惜的目光,却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听说就差两分,真可惜了......”
“他爹昨天在代销店买了瓶烧酒,怕是心里不痛快......”
这些细碎的议论顺着潮湿的空气飘进毅恒的耳朵里,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来到自家承包的稻田边,父亲和姐姐毅梅已经在地里忙活开了。毅梅挽着裤腿,正弯腰在稻丛间拔着稗草,那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看见弟弟来了,她直起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吃了没?灶台锅里还温着粥。”
她的声音很轻柔,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眼神里满是关切。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把锄头往泥里更深地掘了掘。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就像他侍弄了一辈子的土地,把所有的心事都深深地埋在心底。
毅恒放下粪桶,学着姐姐的样子卷起裤腿。当他赤脚踏进稻田的瞬间,冰凉浑浊的泥水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几只在稻田间觅食的水蜘蛛被惊动了,慌乱地向四周逃窜。
毅梅递过来一顶已经发黄的草帽:“戴着吧,雨淋久了头疼。”
“不用。”毅恒倔强地把草帽推了回去。
毅梅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塞到弟弟手里:“那擦擦脸吧。”
其实哪里有什么汗,只有绵绵不绝的雨丝,顺着他的鬓角、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他强忍着的泪水。
三个人在田里排开,父亲在最前头锄草,毅梅在中间施肥,毅恒跟在最后面拔稗子。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恍惚回到了童年,那时他也是这样跟在父亲和姐姐身后,学着辨认稻子和稗草的区别。不同的是,那时的他觉得这片水田大得没有边际,充满了探索的乐趣;而现在,他却觉得它太小,小得装不下他刚刚破灭的梦想。
“西头老陈家的闺女,”父亲突然开口,手里的锄头却没有停,“在县纺织厂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儿。”
毅恒没有应声。他明白父亲的意思——路不止一条,考不上中专,还能进城务工。可他心里那股不甘的情绪,像野草一样疯长。那些在煤油灯下熬夜演算过的习题,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课文,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和规划,难道就这样随着连绵的梅雨一起流走了吗?
毅梅看出了弟弟的心思,悄悄挪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先干着活,等九月,让爹托人去镇上问问,看能不能找个民办教师的缺......”
“问什么?”毅恒猛地拔起一株稗草,带起的泥水溅了自己一脸,“种地还需要托人问吗?”
毅梅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比弟弟大两岁,初中毕业就主动回了家。不是读不好书,是家里实在供不起三个学生。她把梦想细细地包好,悄悄地藏进了陪嫁的木箱最底层,从不对人提起。
日头渐渐升高了些,雨却还没有停的意思。雾气散了些,能看见远处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偶尔有一两辆班车驶过。毅恒记得很清楚,那趟早上七点半的班车,是开往县一中的。放榜那天,他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还互相拍着肩膀,约定九月在县城见面。而现在,那些约定就像田埂上的水泡,一碰就碎了。
“歇会儿吧。”父亲直起腰,用粗糙的手掌捶了捶后背。
三个人在田埂上坐下。毅梅从布包里掏出铝饭盒,里面装着昨夜的剩饭和几块酱萝卜。父亲摸出烟袋,慢条斯理地卷着烟。烟雾升起来,和还没散尽的雨雾缠绕在一起,模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这雨再下,”父亲望着绿得发黑的稻田,“秧要烂根了。”
毅恒低头扒着饭。米粒已经冷了,酱萝卜咸得发苦,难以下咽。
“读书是路,种地也是路。”父亲吐出一口烟,烟雾在雨中久久不散,“咱们江南的土地,养活了祖祖辈辈。”
毅梅接过话头:“村东头的永明哥,当年也没考上高中,现在承包鱼塘,不也过得挺红火?”
毅恒知道他们都在想方设法安慰他。可这种安慰,像裹着棉布的针,扎得他心里更疼。他宁愿父亲骂他没用,宁愿姐姐说他让全家失望,可他们偏偏这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午饭后继续干活。毅恒负责挑粪。粪水很沉,扁担深深地嵌进肩肉里,火辣辣地疼。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在湿滑的田埂上艰难地挪动。有一脚没踩稳,险些滑倒,粪水泼了出来,溅在他的衬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毅梅赶紧跑过来扶住扁担:“慢点,又没人催你。”
他看见姐姐扶住扁担的那双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手背上全是细小的裂口和茧子。这双手曾经也握笔写字,写得比他还工整娟秀。初中毕业时,毅梅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县里的高中,可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把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第二天就跟着父亲下了地。
傍晚收工时,雨终于停了。西天透出些许霞光,把整片稻田染成了淡淡的金色。毅恒走在最后,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和姐姐疲惫的脚步。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担,从不抱怨,就像脚下的这片土地,年年被犁铧翻开,年年又长出新的庄稼。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青菜、豆腐,唯一的一盘炒鸡蛋摆在了毅恒面前。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毅恒知道,这是这个贫寒的家能给他的最好的安慰。
夜里,毅恒躺在床上,肩膀火辣辣地疼,腰像要断了一样。窗外的蛙鸣此起彼伏,更添了几分烦躁。他想起白天在田里看见的一株稻子,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却依然倔强地抽出了新穗。
他爬起来,点亮煤油灯,从书包里翻出那些陪伴了他三年的课本。语文、数学、英语......他一本一本地抚摸着封面,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最后,他找来麻绳,仔细地把这些书捆好,塞到了床底下。
第二天清晨,雨又来了。毅恒起得比往常都早,他主动挑起粪桶,对正在灶间忙碌的母亲说:“今天我去西坡那块地。”
父亲在院子里磨锄头,听见这话,动作顿了顿,又继续“嚯嚯”地磨起来。只有细心的毅梅看见,父亲那向来严肃的嘴角,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田埂还是那样泥泞,稻田还是那样望不到头。但毅恒的脚步,却比昨天稳了些。扁担还在吱呀作响,但这一次,不再像是叹息,倒像是在为他哼唱一首成长的歌。
雨丝依旧细密,江南的七月还在延续。在这片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上,一个少年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一场无声的成人礼。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就像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无论经历多少风雨,生命总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梅雨刚过,江南的七月就浸透着黏腻的暑气。成片的稻田铺展在河网交错的平原上,青绿的稻苗挨挨挤挤,被午后的日头晒得耷拉着叶片,田埂边的水渠里,清水潺潺流淌,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湿润,漫过光滑的鹅卵石。风一吹,稻浪翻滚成碧色的涟漪,夹杂着几声蛙鸣,倒让这闷热的午后多了几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