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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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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江南的晨雾就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河网与稻田。毅恒爹揣着昨晚没睡安稳的心事,踩着湿漉漉的田埂往姑父家去。姑父家在邻村,隔着一条河,要走三里路的石板桥。姑父陈老实是个憨厚人,靠着在河里摸田螺、捕小鱼贩卖过活,日子不算富裕,但为人热心,跟毅恒家向来亲近。
姑父家的土坯房挨着河边,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炊烟。看到毅恒爹来了,姑父手里的捞网还没放下,就笑着迎上来:“老二,大清早的过来,是不是有啥急事?”
毅恒爹搓了搓沾着露水的手,把毅恒想复读、大伯不肯借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姑父听完,眉头皱了皱:“建国哥也太较真了,都是亲侄子,一百块钱咋就这么难?” 他顿了顿,拍了拍毅恒爹的肩膀,“你别愁,毅恒这孩子有出息,复读的钱姑父给你凑。我这几天摸了不少田螺,今天下午就去县城卖了,后天给你送过来,保准不耽误他报名。”
毅恒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眼圈都红了:“姐夫,真是谢谢你了,这份情我记着,明年秋收一定还你。”
“说啥还不还的,” 姑父摆摆手,“都是为了孩子,毅恒能考上大学,比啥都强。”
回到家,毅恒爹把姑父答应借钱的事一说,家里顿时热闹起来。母亲忙着淘米做饭,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姐姐毅梅停下针线,念叨着 “姑父真是好人”;奶奶坐在炕头,双手合十念着 “菩萨保佑”。毅恒心里也暖烘烘的,复读的希望像晨雾中的太阳,渐渐透出光亮。
天有不测风云。
第二天一早,邻村的人就捎来消息:姑父凌晨骑着自行车去县城卖田螺,走到半路的公路桥时,被一辆迎面而来的拖拉机惊到,姑父摔在路边的碎石上,腿骨摔裂了,已经被送到县城医院了。
消息像一盆冰水,浇得一家人浑身发凉。毅恒爹顾不上难过,赶紧揣上家里仅有的十块钱,往县城医院赶。母亲坐在门槛上抹眼泪:“这咋就这么命苦啊,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又出这事。”
毅恒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姑父住院肯定要花钱,借钱的事彻底泡汤了,难道复读的梦想就这么碎了?他想起雨霏鼓励他的样子,想起家人为他操心的模样,一股倔强的念头在心里冒出来:不就是一百块钱吗?我自己挣!
“娘,你们不要去借钱了,我的学费我自己想办法!” 毅恒突然开口。
“你有什么办法?”母亲问。
“我想搞点柴去县城卖。”毅恒回答说。
母亲抬起头,愣住了:“卖柴?县城里现在还有多少人烧柴?再说,那活计多累啊,你哪吃得消?”
“吃得消!” 毅恒攥紧拳头,“我打听了,县城里的饭馆、澡堂还在收柴,一百斤柴能卖两块钱,我卖十几车就够了。后面付家老二跟我说过,他常去卖柴,我跟他搭伴去。”
付家老二叫付根生,比毅恒大两岁,生得高大壮实,从小就在山里摸爬滚打,砍树卖柴是把好手。他家就在毅恒家后面,两家隔了一道竹篱笆,平日里常互相帮衬。
母亲还想劝,父亲从县城回来了,脸上满是疲惫。他说姑父的腿要打石膏,住院费就得好几百,借钱的事提都没法提。听完毅恒卖柴的想法,父亲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也好,靠自己挣来的钱,花着踏实。只是那活计太苦,你可得挺住。”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毅恒就扛着父亲的旧斧头、锯子,揣着两个冷馒头,往付家走去。付根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肩上扛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斧头,手里拿着两根粗竹箍:“毅恒,走,咱去后山大松坡砍树,那里的树结实,买主爱要。”
后山大松坡在村子西南角,要走五里路的山路,晨雾还没散,山路湿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松坡上全是碗口粗的松树、杂树,枝叶茂密,遮得不见天日。付根生指着一棵笔直的松树:“就砍这棵,树干直,没虫眼,劈出来的柴耐烧。”
毅恒举起斧头,朝着树干根部砍下去。“咚” 的一声,斧头嵌进树干里,震得他胳膊发麻。他没干过这么重的活,砍了十几下,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树干上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付根生看了,笑着接过斧头:“你力气没练出来,得找窍门,砍的时候顺着木纹砍,省劲。”
付根生挥起斧头,动作又快又准,斧头落下的地方都在同一个位置,“咚咚咚” 的声响在山林里回荡。毅恒看着他黝黑的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心里暗暗佩服。半个时辰后,那棵松树 “咔嚓” 一声,朝着山坡下倒去,溅起一片落叶和泥土。
接下来是锯树、劈柴。两人用锯子把树干锯成一米多长的段,再用斧头劈开。毅恒学着根生的样子,把木段竖在石头上,斧头高高举起,狠狠劈下去。刚开始,斧头总劈歪,木屑溅得满脸都是,手也被磨得发红。付根生耐心教他:“眼睛盯着木段的纹路,斧头要稳,力气要匀。”
太阳升到头顶时,两人已经劈了一大堆柴。毅恒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褂子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手上磨出了两个水泡,钻心地疼。根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粗布,递给他:“擦擦汗,水泡别挑破,贴上布片,过几天就好了。”
歇了口气,两人开始捆柴。竹箍是提前编好的,圆形的,刚好能箍住一捆柴。他们把劈好的柴块码整齐,塞进竹箍里,用绳子紧紧捆住,每捆柴大约七十多斤,四捆约三百斤,码在小推车上,用绳子固定好。小推车是付家的,木头轮子外面包着铁皮,推起来 “轱辘轱辘” 响。
第一天砍树、劈柴、捆柴,忙到天黑才回家。毅恒累得饭都没吃几口,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母亲看着他磨破的手和湿透的衣服,心疼得直掉眼泪,悄悄在他手上抹了点猪油,用布包好。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天天上山。毅恒的力气渐渐大了,劈柴的动作也熟练了,手上的水泡变成了茧子,再也不疼了。每天晚上,母亲都会给他们做红薯粥、炒南瓜,偶尔还会煎两个鸡蛋,给他们补身子。姐姐毅梅也帮着捆柴,把柴块码得整整齐齐。
第五天一早,八捆柴终于捆好了,码在小推车上,像一座小山。根生和毅恒各推一辆手推车,两人顺着公路往县城走去。二十里路,全是土路,坑坑洼洼,小推车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太阳越升越高,暑气逼人,汗水顺着两人的额头往下淌,滴在土路上,瞬间就蒸发了。
“毅恒,累不累?累了就歇会儿。” 根生回头问,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褂子上结了一层白盐。
“不累,根生哥,咱们快点走,早到早卖。” 毅恒咬着牙,推着车往前走,肩膀被绳子勒得生疼,脚步也越来越沉。
走到半路的河桥时,两人停下歇脚。桥下的河水清澈见底,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根生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等卖了柴,我请你吃县城的馄饨,加两个荷包蛋。”
毅恒笑了:“好,等我考上高中,我请你吃更好的。”
歇了半个时辰,两人又继续赶路。中午时分,终于到了县城。县城比村里热闹多了,街道两旁全是商铺,自行车来来往往,喇叭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两人推着柴车,沿着街道找买主。
“老板,收柴吗?上好的干柴,耐烧得很!” 根生朝着一家饭馆喊道。
饭馆老板走出来,围着柴车转了一圈,用脚踢了踢柴块:“这柴不错,多少钱一斤?”
“两分钱一斤,三百多斤,六块多钱。” 根生答道。
“贵了,一分五一斤,要卖就卸车,不卖拉走。” 老板摆了摆手。
根生看了看毅恒,毅恒点了点头。能卖掉就好,多跑一趟太费劲了。两人把柴车推到饭馆后院,开始卸柴。三百多斤柴,一捆一捆往下搬,搬到柴房里码好。老板过了秤,然后给了他们钱。
拿到钱的那一刻,毅恒的手都在抖。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力气挣这么多钱,六块钱,叠得整整齐齐,带着油墨的香味。他把钱揣在怀里,像揣着一件稀世珍宝。
根生拉着他,走进了一家馄饨铺:“老板,两碗馄饨,都加两个荷包蛋!”
馄饨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飘着香油的香味。毅恒吃着馄饨,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根生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说:“别急,慢慢吃,以后咱们多跑几趟,学费很快就凑够了。”
吃完馄饨,两人推着空车往回走。太阳已经西斜,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身上很舒服。毅恒摸了摸怀里的钱,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卖柴的路还很长,还要砍很多树,劈很多柴,走很多路,但只要能复读,再苦再累他都愿意。
走到村口时,雨霏正站在田埂上等着。看到毅恒和根生回来,她快步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毅恒哥,根生哥,你们回来了?我给你们带了点水和饼子。”
毅恒看着雨霏关切的眼神,心里暖暖的:“雨霏,我卖掉柴了,卖了六块多钱!”
雨霏的眼睛亮了:“真的?太好了!毅恒哥,你真厉害!”
根生笑着说:“雨霏,你放心,毅恒定能凑够学费的。”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三人站在田埂上,望着远处的稻田和山林,身影被拉得很长。毅恒知道,复读的梦想,就像他手里的柴薪,虽然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但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点燃希望的火焰,照亮通往未来的路。
接下来的日子,毅恒和付根生每隔几天就去县城卖一次柴。每次卖柴回来,毅恒都会把钱交给母亲,母亲把钱用布包好,藏在柜子的最里面。看着钱一点点增多,一家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只是砍树的活计越来越累,大松坡的树砍得差不多了,他们要去更远的山林。有时候遇到下雨天,山路更滑,小推车好几次差点翻到沟里。但毅恒从没抱怨过,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凑够一百块钱,去复读。
根生也一直陪着他,每次都抢着干重活,砍树、拉车,总是冲在前面。他说:“毅恒,你是读书的料,我没读过多少书,就想看着你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替我们这些没机会读书的人争口气。”
江南的七月,暑气越来越重,山林里蚊虫叮咬,太阳晒得人脱了一层皮。毅恒的皮肤变得黝黑,肩膀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印记,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他知道,每一块柴,每一分钱,都承载着他的梦想,承载着家人的期望,承载着伙伴的情谊。
当他把最后一车柴卖掉,拿到第六块钱时,母亲把藏在柜子里的钱全部拿了出来,数一数,正好一百块零五毛。看着这一堆皱巴巴的纸币,一家人都哭了,那是喜悦的泪,是欣慰的泪,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泪。
毅恒拿着这一百块钱,心里沉甸甸的。这不是普通的钱,这是他用汗水和力气换来的,是他复读的希望,是他走出田垄的通行证。他抬头望向县城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县高中的校门,看到了雨霏鼓励的笑容,看到了自己坐在教室里读书的样子。
田垄间的风,再次吹过,带着稻香和泥土的气息。毅恒知道,复读的路不会轻松,但他已经准备好了。他要像江南的野草一样,在逆境中顽强生长,用自己的努力,去追逐那个看似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