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垄间的风，吹醒江南少年心》秋雨无痕

8、第 8 章

　　入梅后的江南，雨总像扯不断的棉线，淅淅沥沥缠了半个月。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雨点就砸在工棚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 响得人睡不着。工头在门外喊了一嗓子：“雨天停工！都在棚里待着，别乱跑！”
　　毅恒从木板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肩膀 —— 昨天扛了一天水泥，肩膀被磨得又红又肿。工棚里弥漫着汗味、霉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十几个工友有的躺着抽烟，有的凑在一起打扑克，吵吵嚷嚷的。他裹紧身上洗得发白的工装，心里空落落的：停工就意味着没工钱，可自学的时间倒多了些。
　　前阵子听工友小李说，县城老街上有个图书馆，能免费看书。毅恒一直记着，今天正好有空，便决定去看看。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布包，把雨霏寄来的数学笔记和一支铅笔放进去，又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十五块钱 ，那钱是他省下来十五块钱准备买复习资料的，其实这近一年的时间，他挣了一些钱，但大部分送回去家里，一是要给父亲看病，二是父亲受伤借人家的钱要还，那钱攥在手里有些发潮了。
　　工棚外的土路早已变成泥潭，毅恒穿上那双裂了口的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县城走。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凉丝丝的，把他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路过河桥时，他看到乌篷船在雨雾里飘着，船娘披着蓑衣，慢悠悠地摇着橹，像幅水墨画。可这诗意没入他心 —— 他满脑子都是图书馆的样子，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高中数理化的书，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笑话他这满身泥灰的模样。
　　县城老街比他想象中热闹，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得发亮，两旁的店铺挂着褪色的招牌，有卖包子的、修鞋的、卖布料的，吆喝声混着雨声飘过来。图书馆在老街尽头，是一栋灰扑扑的两层小楼，木质门框上挂着 “县图书馆” 三个字，油漆都剥落了。
　　推开门，一股旧书特有的油墨味和霉味扑面而来。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 “沙沙” 声和窗外的雨声。几张长条木桌旁坐着零星几个读者，大多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衬衫，手里捧着书，看得入神。毅恒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 他的工装沾着泥点，胶鞋上还在滴水，和这里的安静整洁格格不入。
　　“同志，要借书吗？” 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温和。
　　毅恒攥紧布包，声音有些发紧：“我…… 我想找高中的数理化课本，还有复习资料。”
　　“在二楼左边的书架，你上去看看吧，轻声点。” 老太太指了指楼梯。
　　毅恒点点头，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二楼更安静，阳光透过沾满雨珠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沿着书架慢慢找，手指划过一本本旧书的书脊，大多是磨损的封皮，有的还缺了页。终于在最里面的书架找到了高中数学和物理课本，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心里一阵欢喜。
　　正要找个位置坐下，他瞥见斜对面的桌子旁坐着个女孩。女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扎成一条马尾，垂在肩后，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很专注。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映得她皮肤白皙，睫毛长长的，像停在书页上的蝴蝶。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 “县一中” 的字样，旁边还摊着一个笔记本，字迹娟秀。
　　毅恒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书上，书名是《南方的岸》。他没听过这本书，只知道雨霏平时看的都是课本和作文选，从没提过这类小说。女孩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没有惊讶，也没有嫌弃，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毅恒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找了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下，把课本摊在桌上。可他心里却静不下来，总忍不住往女孩那边瞟 —— 她看书的样子很投入，时而皱着眉，时而嘴角微微上扬，像是跟着书里的人一起喜怒哀乐。他想起自己每晚在工棚里自学，满脑子都是公式和定理，从来没想过，书还能让人有这样的情绪波动。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雨还没停。毅恒把课本放回书架，准备回工棚。路过女孩的桌子时，他犹豫了一下，想说句 “再见”，又觉得唐突，最终还是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工地停工，毅恒就往图书馆跑。他渐渐摸清了规律：老太太周三下午不在，书架需要自己整理；二楼靠窗的位置光线最好，但往往被人占着；那个看《南方的岸》的女孩，大多在周末上午来，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捧着不同的小说。
　　他又见过她两次，都没说话。第一次是他找物理题卡住了，对着一道力学题皱眉头，女孩正好起身去还书，路过他桌旁时，脚步顿了顿，看了一眼他的课本，又看了看他，最终还是没说话，轻轻走了。第二次是他不小心把铅笔掉在地上，滚到了女孩脚边，女孩弯腰帮他捡起来，递给他时说了句 “小心点”，声音软软的，像雨打柳叶的声音。毅恒只来得及说句 “谢谢”，女孩就已经坐回了位置，他的心跳却快了好半天。
　　他开始好奇这个女孩：她是县一中的学生吗？为什么总看小说？《南方的岸》里写了什么？他甚至想找本同样的书来看看，可每次走到文学类书架前，又会犹豫 —— 他的时间都该用来学数理化，哪有功夫看 “闲书”？而且，他怕自己看不懂，更怕别人笑话他一个搬砖的，还想读文学。
　　这天周末，雨又下了起来。毅恒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占个靠窗的位置。到图书馆时，女孩已经在了，还是坐在那个位置，手里捧着一本《平凡的世界》，看得入神。毅恒心里一动 —— 他好像在哪听过这个书名，却没读过。他找了本数学复习资料，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总跟着她。
　　快到中午时，女孩合上书，收拾好东西，朝门口走去。路过毅恒桌旁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指了指他手里的复习资料，轻声问：“你在准备复读吗？”
　　毅恒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好奇，没有丝毫轻视。他愣了一下，才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嗯，想明年考大学。”
　　“加油。” 女孩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这本书很好，你要是有时间，可以看看。”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刚还回去的《平凡的世界》，然后转身走了，留下毅恒坐在原地，手里的笔都忘了拿。
　　他看着女孩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又看了看文学类书架的方向，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冲动 —— 想看看那本《平凡的世界》，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书，能让这个女孩看得那么投入，能让她特意停下来推荐给自己。
　　那天下午，毅恒没有看数理化，而是在文学类书架前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那本《平凡的世界》。书的封皮是土黄色的，磨损得很厉害，扉页上还有前读者写的 “坚持就是胜利”。他找了个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从此，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眼前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