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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六章上 风声鹤唳 ...

  •   第六章上 风声鹤唳
      夏侯芙发现,营里的空气不知从何时起,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变化是细微的,却无处不在。送饭的士兵不再有多余的闲话,总是放下食盒匆匆离去,脚步都比往日急促许多。校场上操练的呼喝声,从清晨到日暮几乎不停,那喊杀声中透着一种此前她没有听过的决绝。就连马厩里的战马,似乎都感应到了什么,时常不安的刨蹄和嘶鸣。
      而张飞,这个往日里最坐不住的人,最近却常常把自己关在主帐。即使来找她学《诗经》时,也总是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时常飘向帐外,浓眉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将军今日又要提早走?”她放下手中的竹简,看着又一次被亲兵叫到帐外耳语的张飞。这已经是今日第三次了。
      张飞回来时,脸上那种惯有的粗豪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肃杀。他一把抓过披风,动作又快又重:“今日就学到这。”
      “可是‘采薇’这段还没讲完……”她故意拖长语调,实则竖着耳朵想听清帐外的动静。隐约听见“曹军”、“粮道”等字眼。
      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她心上。
      “改日再说。”
      张飞已经走到帐门处,突然回头,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几日别乱跑,营里……有客人。”
      帐帘落下,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外面那个正在急剧变化的世界。
      “客人?”
      夏侯芙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叔父派人找来了?还是舅舅曹操知道了她的下落?
      这个猜想在当天下午得到印证。她趴在帐帘缝隙处,警惕的窥视着营门方向。
      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驰入大营,约莫十余人,马蹄踏起滚滚黄尘。为首的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穿着半旧的青衫,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褐斗篷。他下马的动作从容利落,白净的面容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
      可夏侯芙的脊背却瞬间绷直了。
      她认得这种气质——不是战场武将的杀伐之气,而是谋士身上特有的、绵里藏针的锐利。在许昌,在舅舅的丞相府,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谈笑风生,却决定了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是简雍先生。”傍晚送饭时,送晚饭的士兵难得多嘴,声音压得极低,“从主公大营来的,有要紧事。”
      简雍。
      夏侯芙知道这个名字。她听舅舅身边一个看起来就蔫儿坏蔫儿坏的姓郭的家伙提起过——此人好像是刘备麾下重要的谋士。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谋士亲至,定有要事。莫非……要打起来了吗?
      夜里,她辗转难眠。营地的夜晚不再宁静,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还有兵器铠甲的轻微碰撞声,比平日更加频繁。
      就在她迷迷糊糊将要睡去时,忽然听见隔壁营帐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那是张飞的主帐。声音透过薄薄的帐布,清晰得可怕。
      “翼德!必须尽快转移!曹军先锋已到百里外,最迟五日必至!”一个陌生的、略显急促的声音,想必就是简雍。
      “再给俺三天时间!”张飞的声音格外响亮,甚至带着几分暴躁,“辎重、粮草、百姓疏散,哪一样是说来就来的?!”
      “三天?你知道三天意味着什么吗?届时曹军若从黑风峪截断退路,我军将成瓮中之鳖!”
      “黑风峪……”张飞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后面的话模糊不清。
      夏侯芙猛地坐起,手脚冰凉。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挪到帐布边,把耳朵紧紧贴上去。
      “……夏侯渊……用兵喜急……可遣疑兵……”
      “粮草……焚毁……不可留与敌军……”
      她心跳如鼓。叔父的部队就在附近?
      可是,可是……
      月光从帐顶的缝隙漏下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抱着膝盖,指甲深深掐进手臂,却感觉不到疼。
      她的叔父夏侯渊,那个会让她骑在脖子上看花灯、会因为她打碎了他心爱的砚台而吹胡子瞪眼、却在战场上令无数敌人胆寒的男人,正带着大军朝这里扑来。
      而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叔父必须摧毁的敌营。
      她所在的这个营帐外,那个教她写字、给她讲虎牢关故事、会在深夜为她缝补披风的人,是叔父必要阵斩的敌将。
      帐外的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化为一片沉重的死寂。那寂静比争吵更可怕,像暴风雨前最后一丝平静的空气,吸进肺里都是腥的。
      第二日,张飞破天荒没来。倒是简雍不请自来,笑眯眯掀开了她的帐帘。
      他还是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衫,手里拎着精致的竹编食盒,脸上温和的笑容无可挑剔。
      “姑娘在此住得可还习惯?”他迈步进来,像走进自家书房般自然,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锐利如刀。
      夏侯芙警惕地后退半步,背脊抵住了冰凉的帐布:“劳先生挂心,尚可。”
      “听说姑娘在教翼德读《诗经》?”简雍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慢条斯理地打开盖子,里面是几样做工精巧的点心,“倒是件雅事。不知姑娘最喜欢其中哪一篇?”
      试探,开始了。
      她抿唇不答,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裙角上。
      简雍也不恼,用竹签挑起一块桂花糕,递到她面前:“襄阳的特产,姑娘尝尝?翼德粗人,怕是弄不到这些精细吃食。”
      糕点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夏侯芙盯着那块白皙的糕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下毒?刺探?还是单纯的示好?
      就在她犹豫时,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冷风。
      张飞大步走进来,玄色披风上沾着尘土,显然刚从什么地方急匆匆赶回。他的目光先落在夏侯芙身上,见她无恙,这才转向简雍,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简宪和,你在这儿做什么?”
      帐内的空气陡然凝滞。两个男人对视着,一个面带微笑却眼神锐利,一个怒形于色却暗藏紧绷。
      最后还是简雍先笑了,他从容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与姑娘闲聊几句,尝尝点心。翼德你紧张什么?莫非这营中,还有某不能去的地方?”
      这话说得轻巧,却字字带刺。
      张飞的下颌线绷紧了,环眼中掠过一丝厉色。但他最终只是侧身让开道路,声音硬邦邦的:“军务繁忙,不送。”
      简雍走到帐门处,忽然回头,目光越过张飞,落在夏侯芙脸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姑娘若想起家在何处,或有什么难处,随时可以告诉简某。主公仁德,定会妥善安置。”
      帐帘落下,隔绝了那个令人不安的笑容。
      帐内只剩二人。张飞盯着那盒敞开的点心,突然一把抓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这东西不干净,俺拿去扔了。”
      “好端端的扔它作甚?”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上心头,夏侯芙自己都未料到声音会如此尖锐。她最讨厌这种无缘无故糟践粮食、拿食物撒气的行为,尤其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她冲上前,一把从张飞手中夺过食盒,轻轻放回桌上,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小口地吃了起来。
      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心烦意乱的张飞被她这么一夺,本该大发雷霆,可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两只蒲扇大的手僵在半空,无处安放。他看着她,看着她薄薄的小唇一小口一小口、极其认真地吃着那块点心,看着她衬着帕子擦去嘴角碎屑时那份天然的优雅,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这画面,竟让他胸中翻腾的焦躁和怒火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夏侯芙吃完一块,仔细地擦干净手指,忽然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出奇:
      “我……你……你帮我找找《诗经》的‘击鼓’篇,我记不住了,我看看书再讲给你听。”
      张飞动作一顿,环眼中闪过诧异。
      《邶风·击鼓》,他记得这篇。这是《诗经》里描写战士思乡的诗,大哥刘备以前给他讲过。
      张飞动作一顿,环眼中闪过诧异。
      “怎么突然要学这篇?”他声音有些沙哑,“选其他的你记得的不就好了吗?”
      夏侯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中所有情绪:“随便选的。我选了,从来都不改的。”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选这篇,是因为那字句间弥漫的绝望和思念,正映照着她此刻的心境。也是因为……她想听他说说,战士出征前,都在想什么。会不会想起家乡的亲人?会不会害怕再也回不去?会不会想起……
      这念头里,既有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恐惧,也有对可能要与叔父对阵的迷茫,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眼前这个人的担忧。
      张飞沉默良久。突然,他一跺脚,从胸口的护心镜内侧,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旧书,丢给夏侯芙。
      “成!就学这篇!”
      书落在案几上,发出轻轻的“啪”声。油布散开,露出里面书籍的真容——正是《诗经》。书是上好的丝帛制成,边角已经磨损,泛着温润的旧色。每一页的下角,都有一小片黑乎乎的印记,像是长期被手指摩挲、被油灯熏烤留下的痕迹。
      这本书,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
      张飞坐下时,沉重的甲胄发出“哗啦”的闷响。他的腰间多了一枚陌生的赤铜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笔锋凌厉的“急”字,在昏暗的帐内闪着幽冷的光。
      她翻开书,找到《击鼓》篇。丝帛的触感细腻柔软,那些古老的文字在眼前展开: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她轻声念着,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瞟向张飞腰间那枚令牌。那枚“急”字令,像一团烧红的铁,烙在她的余光里。
      当她念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张飞突然出声打断,声音又干又涩:
      “这诗不好听。换一首……吧。”
      帐内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晃动了一下。
      夏侯芙抬起头,看见张飞别过脸去,虬髯遮掩下的侧脸线条僵硬。他的手紧紧握着拳,放在膝上,指节捏得发白。
      她忽然明白了。他听懂了。听懂了这诗里关于生死、关于离别、关于再也无法实现的“与子偕老”的绝望。
      而她选这首诗,在他看来,或许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或是一种残忍的提醒。
      可她也看见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狼狈的躲闪。
      张飞避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算了,你接着讲吧。”
      于是她低下头,又念了下去:“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那天所谓的“教学”,结束得很快。张飞几乎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他霍然起身,甲胄碰撞声在帐内回荡。
      “没有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此帐。”他在帐外对守卫吩咐,声音冰冷强硬,不留余地,“违令者,斩。”
      脚步声渐渐远去。
      夏侯芙独自坐在案几旁,听着那远去的、沉重的脚步声,心乱如麻。简雍意味深长的试探,腰间冰冷的“急”字令牌,张飞异常的沉默和最后那道保护性的命令,还有诗里那些关于死亡和离别的句子……
      一切的一切,都像越来越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下来。
      她轻轻展开一张偷偷藏起的、巴掌大的粗糙绢布——这是她趁张飞不备时,用烧黑的木炭条画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勾勒着沿途见过的地形、河流、山隘。其中一处,被她用指甲反复掐过,几乎要破了。
      那是黑风峪的方向。
      如果真如简雍所说,叔父会从那里来……
      如果两军真的在那里相遇……
      她不敢再想下去,猛地将绢布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可怕的想象也一起捏碎。
      帐外,夜色如墨,风声凄紧。
      忽然,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帐帘被掀开一道缝,张飞去而复返。他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羹汤,默不作声地放在案几上。
      “忘了把这个给你。”他说,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沉甸甸地落在夏侯芙心上。
      “夜里凉,”他转身,声音混在帐外呼啸的风声里,有些模糊,“记得喝。”
      帐帘再次落下。
      夏侯芙盯着那碗羹汤,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的视线。汤很普通,就是军营里常见的菜肉碎末煮的糊糊,上面飘着几点油星。
      可在这风声鹤唳、杀机四伏的夜晚,在这一触即发的战争前夜,这碗粗糙却温热的汤,却像一根微不足道却坚韧的丝线,试图拴住这乱世中即将被狂风卷走的一点暖意。
      她端起碗,温热的陶壁熨帖着冰凉的掌心。
      忽然,她希望这场仗永远不要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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