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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审讯室的算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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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革委会的审讯室在三楼走廊尽头,房间不大,十平米见方。墙面刷着半人高的绿漆,上面是剥落的白色石灰。一张桌子,三把椅子,桌子上摆着个铁皮烟灰缸,里面堆着抽剩的烟头。唯一的窗户开得很高,玻璃蒙着厚厚的灰,透进来的光都是浑浊的。
林晚照坐在桌子这头,已经坐了四个小时。
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昨晚带她来的那个,姓张,张组长。另一个年轻些,姓李,负责记录。两人都穿着四个口袋的中山装,脸色像墙上剥落的石灰,冷硬,没有表情。
“林晚照同志,请你再说一遍,省农科院那五千元专项资金,你是怎么申请的?”张组长翻开记录本,钢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这是第四次问同一个问题了。
林晚照的背挺得很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她的棉袄袖口磨得发白,但洗得很干净。早晨出发前,她特意把头发梳整齐,用一根黑色橡皮筋扎成低马尾——这是个谨慎又不失体面的发型。
“1975年11月3日,我向省农科院张振华教授提交了《关于红星公社科学养猪项目的可行性报告》。11月20日,张教授来信告知,项目通过初审。12月10日,我前往省城参加项目答辩。12月15日,正式批文下达,资金额度五千元。”
她的声音平稳,每个日期、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像在背诵一篇熟记于心的课文。
实际上,她的确在心里默背了很多遍。从拿到批文那天起,她就知道,这笔钱是双刃剑——能成事,也能惹祸。
“张振华教授为什么这么支持你?”李记录员抬起头,眼睛藏在眼镜片后面,看不真切,“据我们了解,你们之前并不认识。”
“我们在省城培训时认识的。”林晚照回答,“张教授是培训班的讲师,他对农村养殖业改造有深入研究。我的报告里引用了他的学术观点,他可能觉得……有实践价值。”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张教授确实欣赏她的报告。假的部分是,这种欣赏还没到能批五千元的地步——真正起作用的,是她在报告末尾附上的那几组数据,那些关于未来三年生猪市场需求的“预测”。
那些预测,来自裂缝里的声音。
“你一个高中毕业生,能写出让教授欣赏的报告?”张组长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林晚照抬起眼,直视他:“张组长,报告的原稿和修改稿都在公社档案室,您可以调阅。张教授每一处修改都有批注,您看了就知道,我写的是否有价值。”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张组长盯着她看了几秒,低头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窗外的光又暗了些。快到中午了。
“第二个问题。”张组长翻开新的一页,“建材采购。水泥五十吨,钢筋三吨,木材二十方。这些物资的指标,是谁批的?”
“县计委郑卫国主任。”林晚照说,“批文号是1975-1224号,复印件在公社王书记那里。”
“郑主任为什么批给你?”
“因为项目需要。”林晚照顿了顿,补充道,“郑主任说,这是省里重点扶持的项目,县里要全力配合。”
她没说郑卫国是037号观测员,没说那些关于时空锚点的对话。那些话太荒谬,说出来只会让情况更糟。
张组长和李记录员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个眼神很快,但林晚照捕捉到了——里面有东西。
“郑卫国主任,”张组长慢慢说,“昨天下午被停职了。”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林晚照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了一下,又松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翻江倒海。
郑卫国被停职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清扫程序”在继续?意味着所谓的“灯塔计划”内部有争斗?还是意味着……郑卫国对她说的那些话,有一部分是真的?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涉嫌违规操作。”张组长没有细说,“所以,他批给你的那些建材指标,现在都是问题。”
“指标有问题,可以复查。”林晚照说,“但建材已经用在养猪场建设上了,这是事实。墙砌了一半,全公社的人都看见了。”
“用了不代表合规。”李记录员插话,“如果指标本身不合法,用了也是错。”
这是要往死里整了。林晚照想。
她不说话了,看着桌子上的烟灰缸。烟灰缸里有个没掐灭的烟头,还在冒着极细的青烟,一缕一缕的,上升,散开,消失。
张组长又点了支烟。他抽烟的姿势很特别,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吸一口,停顿很久才吐出来。烟雾在浑浊的光线里盘旋,像某种无声的图腾。
“林晚照同志,”他忽然换了种语气,不那么冷了,甚至有点语重心长,“你还年轻,有文化,有干劲。组织上培养一个知青不容易,我们不希望看到你走错路。”
林晚照抬起眼。
“只要你如实交代,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些事,我们可以从轻处理。”张组长弹了弹烟灰,“是不是……有什么人,给了你什么承诺?”
这话问得很有水平。不是问有没有,而是问是谁。预设了“有”的前提。
林晚照心里冷笑,脸上却露出适当的困惑:“张组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养猪场项目,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在跑,公社王书记知道,生产队陈队长知道,全公社的人都知道。哪来的背后指使?”
“那你怎么解释这些?”张组长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推过来。
是匿名信的复印件。不止一封,是三封。字迹不同,但内容差不多——都是举报林晚照“搞特殊化”、“脱离群众”、“挪用集体资源”。
林晚照拿起那些纸,一张一张看。看得很慢,像在仔细辨认字迹。
实际上,她是在心里数。第一封,是省农科院那封,笔迹工整,用的是机关稿纸。第二封,是县里寄到公社的,字歪歪扭扭,像故意用左手写的。第三封……第三封的落款日期是三天前,寄信地址是红星公社本地。
“这些信,”她抬起头,“组织上都核实过了吗?”
“正在核实。”张组长说,“但群众反映这么强烈,说明你工作方法确实有问题。”
“张组长,”林晚照放下那些纸,声音依然平稳,“我在红星公社七个月,记工员当了五个月,养猪场项目做了三个月。这期间,我经手的每一笔工分、每一分钱,都有据可查。和我接触过的社员,从队长到普通群众,都可以接受询问。如果我真有问题,不用匿名信,早有人当面提出来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反倒是这些匿名信,不敢署名,不敢当面说,这本身就很可疑。”
张组长沉默了。他抽烟的速度加快了,一口接一口。
李记录员低下头,在本子上刷刷写着什么。钢笔尖刮纸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有人敲门。
“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个年轻干事,手里端着两个饭盒。铝制的饭盒,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
“张组长,饭打来了。”
“放着吧。”
饭盒放在桌上,盖子没盖严,冒出热气。是白菜炖粉条,能看到几片肥肉,油花浮在汤面上。在这个年代,这算是很好的伙食了。
林晚照的胃抽了一下。她早上没吃饭,现在确实饿了。但她没动,依然坐着,背挺得笔直。
“先吃饭吧。”张组长把烟掐灭,打开饭盒,“吃完再谈。”
李记录员也打开了自己的饭盒。两人开始吃饭,筷子碰着饭盒,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林晚照没动。她的饭盒放在那里,盖子紧闭。
“怎么不吃?”张组长抬起头。
“张组长,”林晚照说,“在问题没弄清楚之前,我不能吃组织上的饭。”
这话说得很重。张组长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房间里只剩下吃饭的声音。咀嚼声,吞咽声,还有筷子刮饭盒底的声音。那些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放大,变得异常清晰。
林晚照看着窗外。透过蒙灰的玻璃,能看到一小块灰白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鸟,就是一片死寂的灰白。
她忽然想起养猪场那边,这个时候,陈大牛应该带着人在砌墙。瓦刀敲击砖面的声音,号子声,说笑声……那些声音是活的,有温度的。
不像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死的。
手腕上的银镯传来一阵温热。很轻微,但持续不断。她垂下眼,用袖子遮住手腕。
温热感在加强。这是空间的感应——有人在触碰她的东西。
是陈铁柱。他找到了那个铁皮箱,打开了。
林晚照的心跳快了一拍。她不知道箱子里除了账本还有什么,也不知道陈铁柱会不会发现那本笔记。但如果发现了……
“张组长,”她忽然开口,“我能问个问题吗?”
张组长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饭:“说。”
“如果我被认定有问题,养猪场项目会怎么处理?”
“项目暂停,资金冻结,等待调查结果。”
“那已经砌起来的墙呢?已经到位的建材呢?”
“封存。”
“封存到什么时候?”
张组长放下筷子,看着她:“这要看调查进度。”
“那就是无限期封存。”林晚照点点头,“我明白了。”
她不再说话,重新看向窗外。那片灰白的天空,好像更暗了些。
张组长和李记录员吃完饭,收拾了饭盒。李记录员拿着饭盒出去洗,张组长点了支烟,继续翻看那些材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林晚照开始在心里算账。五千元资金,已经花了多少?买建材花了三千二,给工人的伙食补贴花了八十,其他的……她在脑子里一笔一笔地过。这是她这几个月养成的习惯,每晚睡前都要在脑子里把账过一遍,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明处。
算到第三遍的时候,门又开了。
这次进来的不是干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张组长看见他,立刻站起来:“刘主任。”
刘主任点点头,目光落在林晚照身上:“这位就是林晚照同志?”
“是。”
刘主任走过来,在桌子对面坐下。他没带记录本,也没带笔,就是坐着,看着林晚照。他的目光很沉,沉得像秤砣。
“林晚照同志,”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有分量,“你的材料,我看了。”
林晚照等着下文。
“匿名信,我也看了。”刘主任继续说,“但王保国书记今天早上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跟我说了些别的。”
王书记?林晚照的心提了起来。
“他说,你是个能吃苦、肯干事的知青。”刘主任说,“他说,养猪场那个地方,以前是片荒地,是你带着人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他说,公社里那些贫困户,因为你招工,有了收入,能过个好年。”
林晚照的鼻子忽然有点酸。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去。
“他还说,”刘主任顿了顿,“如果有人因为眼红,因为私心,想把这个项目搞垮,那他第一个不答应。”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张组长的脸色变了变,但没说话。
“所以,”刘主任看着林晚照,“我今天来,是想听听你的说法。抛开那些匿名信,抛开那些程序问题,你实话告诉我,这个养猪场,到底能不能成?”
这个问题,问到了根子上。
林晚照抬起头,直视刘主任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淬过火。
“能成。”她说,两个字,斩钉截铁。
“凭什么?”
“凭科学方法,凭集体力量,凭……”她顿了顿,“凭我们想过好日子的心。”
刘主任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又暗了一度。
最后,他点点头,站起来:“张组长,调查继续,但要讲证据,讲事实。没有确凿证据,不能无限期扣人。”
“刘主任,可是那些匿名信……”
“匿名信要查,但也要查写信的人。”刘主任的语气很冷,“看看是谁,躲在暗处,见不得别人好。”
他说完,转身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张组长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他坐下来,重新点了一支烟。
“林晚照同志,”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今天先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明天再说。”
这是要放她走了。
林晚照站起来,腿有些麻,她扶了下桌子才站稳。
“我的东西……”
“在门卫室,签字就能领走。”
她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张组长忽然又叫住她。
“林晚照。”
她回过头。
张组长吐出一口烟,烟雾后的脸有些模糊:“你那个养猪场……好好干。”
林晚照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会的。”
走出审讯室,走廊很长,灯光昏暗。她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一声,一声,像是心跳。
下到一楼,门卫室的老头把她的东西还给她——一个布包,里面装着毛巾、牙刷,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
她签了字,走出革委会大门。
天已经黑了,街道两边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出一个个光圈。寒风刮过来,她裹紧了棉袄,朝着红星公社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身后传来车铃声。
是陈铁柱,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饭盒。
“晚照!”他跳下车,气喘吁吁,“你……你没事吧?”
“没事。”林晚照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你怎么来了?”
“王书记让我来的,说你应该快出来了。”陈铁柱把网兜递过来,“给,三婶给你做的饭,还热着。”
林晚照接过饭盒,沉甸甸的,隔着网兜都能感觉到温热。
“养猪场那边……”
“墙又砌高了!”陈铁柱眼睛发亮,“大家都没停,今天干了一整天!陈大牛说,照这个速度,春节前真能封顶!”
林晚照的嘴角弯了弯。那是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
“走吧,回去。”她说。
陈铁柱推着自行车,跟她并排走。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街道上,挨得很近。
“对了,”陈铁柱忽然压低声音,“你床底下那个铁皮箱……我找到了账本,还找到了……”
他停住了。
林晚照的心跳漏了一拍:“找到了什么?”
陈铁柱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她手里。是个笔记本,牛皮纸封面,没有字。
林晚照的手有些抖。她打开笔记本,借着路灯的光,看见扉页上那行字:
如果看到这本笔记,说明我已经不在。接下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到真正的037号。
字迹是她的。但她从来没写过。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塞进怀里。布料的包裹下,笔记本的硬壳硌着胸口,像一块冰。
“你看了吗?”她问,声音有些哑。
陈铁柱摇头:“没看全,就看了第一页。我觉得……不该我看。”
林晚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开。
“谢谢。”她说。
两人继续往前走。街道越来越暗,路灯越来越少。远处,红星公社的方向,有零星的光点,像是黑夜里的萤火。
那是家的方向。
也是战场的中心。
林晚照握紧了怀里的笔记本。硬壳的边缘割着手心,很疼,但疼得清醒。
真正的037号。
郑卫国是假的。
那真的在哪里?
裂缝里的声音,笔记本的警告,停职的郑卫国,还有那些匿名信……所有这些碎片,在她脑子里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案。
但她现在还看不清。
她只知道,路还要走下去。
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走到光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