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13、协议的补充条款

　　翌日清晨，阳光艰难地穿透脏污的窗玻璃，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晕。苏夜被小腿一阵阵钝痛唤醒，意识回笼的瞬间，昨晚的一切——废墟、追兵、警局、石膏、消毒水，还有沈墨渊那句石破天惊的“算数”——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让他呼吸一滞。

　　他试着动了动，右腿被石膏固定，沉重而别扭。左臂因为拄拐杖和摔倒也有些酸痛。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沈墨渊的气息却仿佛还残留着，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厨房方向传来极轻微的水流声和瓷器碰撞的轻响。苏夜撑着坐起来，看向门口。不一会儿，沈墨渊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熨帖的浅灰色家居服，头发一丝不苟，除了脸颊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细痕，几乎看不出昨夜狼狈的痕迹。

　　托盘上是两样东西：一杯冒着热气的、看起来是手冲的咖啡，还有一碗……白粥？粥熬得很稠，米粒几乎化开，盛在苏夜家里唯一一个看起来干净点（可能被沈墨渊反复清洗过）的白瓷碗里，旁边放着一把同样光洁的勺子。

　　沈墨渊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平稳，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咖啡因可能影响药效，但你需要提神。粥是易消化的。”他的解释简短而务实，仿佛在宣读医嘱，“温度应该合适。”

　　苏夜看着那杯咖啡和那碗白粥，再看向沈墨渊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愤怒？嘲讽？感激？还是继续昨晚那种混乱的心绪？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拿咖啡杯。

　　“先喝点水。”沈墨渊却拦了一下，递过一杯温水。

　　苏夜顿了顿，接过温水喝了几口。温水确实让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

　　沈墨渊这才将咖啡递给他，然后自己退开两步，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窗外，没有离开，但也没有更多交流的意思。

　　苏夜慢慢喝着咖啡。味道依然不错，比昨晚废墟后的那一杯从容精准得多。他小口喝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沈墨渊挺拔沉默的背影。

　　昨晚那句“算数”之后，他们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僵局。告白被证实了，危险过去了，但接下来呢？他们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就在昨天白天，他们还在这间公寓里因为噪音和整洁问题冷眼相对。

　　一口温热的粥送入口中，米香清淡。苏夜垂下眼睫，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刚睡醒和受伤而有些低哑：

　　“沈墨渊。”

　　沈墨渊转过身，看向他。

　　“昨晚的事，”苏夜舀着粥，没有抬头，“……谢谢你。”

　　沈墨渊沉默了一下。“不必。是我将你卷入危险。”他的语气客观，带着自我检讨的意味。

　　“我不是指这个。”苏夜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对上沈墨渊深沉的眸子，“我是说……后面。警局，回来，还有……”他晃了晃手里的勺子，意指这早餐，“这些。”

　　沈墨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似乎深了些。“你的腿因我而伤，提供基本照料是责任。”他把这一切归因于“责任”，一个符合他逻辑框架的词语。

　　苏夜扯了扯嘴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喝完粥，放下碗勺，看着沈墨渊走过来收拾托盘。

　　“你的调查，还要多久？”苏夜问。

　　“最迟后天结束。”沈墨渊一边清洗杯碗（显然又进行了一遍消毒流程），一边回答，“之后我会离开佛罗伦萨。”

　　“哦。”苏夜应了一声，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离开。这个词如此自然，又如此……刺耳。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只有水流声和瓷器碰撞的轻响。

　　当沈墨渊再次走回卧室门口时，苏夜叫住了他。

　　“沈墨渊。”

　　沈墨渊停步，等待。

　　苏夜靠在床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关于昨晚你说的……‘算数’。”

　　沈墨渊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一些。

　　“我这边，也算数。”苏夜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坦诚，“虽然我依然觉得你这人麻烦、刻板、控制欲强到令人发指。”

　　沈墨渊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知是松动还是别的什么。“彼此彼此。你的混乱、无序和固执己见，同样令人难以忍受。”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对抗气息，却又奇异地缠绕着一种全新的、难以定义的纽带。

　　“所以，”苏夜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继续道，“我们现在这算是什么关系？死对头兼……临时情侣？还是废墟难友后遗症？”

　　沈墨渊显然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那精于处理复杂法律关系的大脑，似乎对定义这种情感与对抗交织的私人关系，有些超载。他蹙眉思考了几秒，给出了一个极其符合他风格的答案：

　　“可以视为一种……基于特定情境产生、并经过双方口头确认的，特殊情感联结状态。其具体权利义务范围、存续期间及后续发展，有待进一步协商与观察。”

　　苏夜：“……”

　　他差点被这串法律公文般的定义给噎住。但仔细一想，又莫名地觉得……贴切？至少，很沈墨渊。

　　他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牵扯到腿上的伤，又吸了口冷气。“行，沈检察官。那就按你的‘协议’来。”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不过，既然现在是‘特殊情感联结状态’，我要求增加补充条款。”

　　沈墨渊挑眉，示意他说。

　　“第一条，”苏夜竖起一根手指，“在我腿好之前，你不能用你那些‘秩序’和‘洁净’的标准来要求我，包括但不限于批评我的房间、干涉我的创作习惯、以及用消毒湿巾擦我碰过的每一样东西——当然，伤口处理除外。”

　　沈墨渊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显然对这一条极为不满。

　　“第二条，”苏夜不管他，继续竖起第二根手指，“作为‘联结方’，你有义务在我行动不便期间，提供必要的、非侵入式的协助，比如……帮我拿一下工作台那边的炭笔和速写本，就在你左手边那个架子上。”他指了指方向。

　　沈墨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个堆满杂物、落满灰尘的金属架子。他的嘴角抿紧了。

　　“第三条，”苏夜看着沈墨渊越发僵硬的脸色，忽然放软了语气，目光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疲惫和依赖（或许还有一丝故意的示弱？），“我腿很疼，药效好像过了……能帮我把止痛药拿过来吗？在厨房左边第三个抽屉，一个绿色铁盒里。”

　　沈墨渊站在原地，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理智和洁癖在尖叫着拒绝这些“不合理条款”，尤其是第一条和第二条，简直是在挑战他的底线。但看着苏夜苍白的脸、打着石膏的腿，以及那双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痛楚和那点微弱的依赖……废墟中那句“我他妈也爱上你了”的回响，和刚刚自己确认的“算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原则天平上。

　　最终，在长达十几秒的沉默对峙后，沈墨渊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算是默认。然后，他动作略显僵硬地，先走向那个灰尘仆仆的架子，用指尖极其嫌弃地捏起炭笔和速写本的一角（避免接触更多区域），快速走了回来，放在苏夜手边。

　　接着，他沉着脸，走向厨房，精准地找到了那个绿色铁盒，打开，确认药片，倒出两粒，又用干净杯子接了温水。

　　当他走回来，将药和水递给苏夜时，脸色依旧很臭。

　　苏夜接过药片和水，仰头服下，然后看着沈墨渊那张写满“我在容忍极限”的冷脸，忽然觉得腿上的疼痛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补充条款生效。”他宣布，然后拿起炭笔，在速写本上随意勾勒起来，嘴角噙着一丝得逞般的、极淡的笑意。

　　沈墨渊看着他，又看看这间依旧混乱不堪、但似乎因为这份刚刚缔结的、荒诞的“协议”而有了不同意味的公寓，心中五味杂陈。

　　战争远未结束，对抗依然存在。但现在，战争的规则里，被迫加入了一些关于“照料”、“容忍”和“特殊联结”的全新条款。而这份协议的最终解释权与执行效果，恐怕连最精明的法官，也难以预料。

　　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间弥漫着药味、咖啡香和尘埃的佛罗伦萨旧公寓里，两个伤痕累累的冤家，以一种极其别扭又无比真实的方式，暂时“绑定”在了一起。而未来，正随着窗外流淌的阿诺河水，奔向不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