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异世新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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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我的问题如同掷入深潭的石子，在昏暗中漾开无形的波纹。
王逸迎着我灼灼的目光，那双向来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仿佛有暗流汹涌。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内在挣扎。
许久，他终于极轻、极缓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赵姑娘慧眼……逸，确实……非此世之人。”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亲耳听到这石破天惊的承认，我的呼吸还是骤然一窒。
他承认了……他果然承认了！这句话如果放在三天前，我只会当成最可笑的谎言。但现在，在排除了所有可能性之后，这个最不可能的答案，反而成了唯一的真相。
然而，不等我继续追问，他便抬起眼，眸中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混合着恳求与决绝的神色，继续说道：“然，逸究竟何人，从何处来……此事关乎甚大，牵连甚广，请恕逸此刻……无法尽言。”
他停了下来，微微偏过头，紧抿的唇线和垂下的眼睫，都显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基于某种沉重原因的沉默。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混合着失望与愈发浓烈好奇的情绪瞬间涌上。他承认了最关键的一点，却将最核心的秘密再次封存。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但看着他此刻紧绷而隐忍的侧影，那日在东晋年表前几乎崩溃的模样再次浮现眼前。那绝非伪装。逼迫一个可能背负着巨大秘密、刚刚失去整个世界的“异乡人”，在此刻、此地，剖开所有伤口，是否太过残忍？
他的恐惧是真的，他的茫然是真的，他眼底那份近乎破碎的、恳求我‘别再深挖’的痛苦，也是真的。
我的心，像是被这无声的痛苦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疼。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一份连我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对他的心动，在此刻悄然漫过了一切理性的探究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腾的疑问与那份隐秘的情愫一同压下。现在，或许还不是追寻全部真相的时候。
“……我明白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我不逼你。”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回应，微微一怔，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看向我。
为了打破这过于沉重的氛围，也为了将对话引向一个更安全的地带，我转而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你……今年多大？”
他明显松了口气，几乎是立刻回答：“二十有六。”
“好。”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任何关于身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清晰地告诉他：“我……相信你。也尊重你的选择。”
他闻言，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如释重负，有感激，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找到同盟般的微光。他对我极轻地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下车吧，”我解开安全带，语气尽量轻松，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氛围，“我们先去解决眼前最实际的问题。”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跟着我推开了车门。幽暗的停车场里，我们一前一后走向通往商场的电梯间。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迷途者，一个决定引路的现代人。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此刻，我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基于信任的同盟。
***
购物中心内璀璨灯火通明，琳琅满目的商品陈列在流光溢彩的橱窗间，宛如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琉璃世界。冷气裹挟着香水味与人声鼎沸扑面而来，王逸踏入这片光华流转的天地，脚步不禁迟滞，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无所适从的恍惚。
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眼眸被四面八方闪烁的光影与琳琅满目的货品所占据，一时竟不知该望向何处。
“这边。”我将他带进一家风格简约的男装店。店员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王逸独特的古装和我脸上转了一圈，笑容满面：“两位真是郎才女貌！给男朋友挑衣服吗？我们刚到几款新衬衫，版型特别好！”
“男朋友”三个字让我脸颊一热。我飞快地瞥了王逸一眼，他正带着几分困惑和审慎看着满架陌生的衣物，似乎并未深究这个词。我定了定神，挑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衫和一条黑色西裤递给他：“试试这个吧。”
他接过衣服，指尖拂过光滑的布料，眼神里带着对未知材质的审慎。他随着店员走向试衣间，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踏入未知领域的谨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试衣间的门始终紧闭。我在外面等得有些心焦，正犹豫着要不要询问，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王逸略显窘迫的声音传出来：“赵姑娘……此物……这些纽扣，如何系结？”
果然，他对现代衬衫的复杂纽扣阵败下阵来。这个小小的困境，反而冲淡了停车场坦白后的凝重，将一个实际而具体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我……我在外面教你？”我隔着门提议，尽量让声音保持自然。
里面沉默了一瞬，传来他更加窘迫的声音：“……形态曲折，光凭口述，恐难领会。”
他说得对，衬衫纽扣对于第一次接触的人来说，确实需要手把手示范。这个认知让我的脸颊微微发烫。
“那……我进来帮你？”我试探着问，手心里已经沁出薄汗。
里面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然后是一声极低的、带着赧然的：“……有劳姑娘。”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试衣间空间不大，光线柔和。王逸已经换上了裤子，但衬衫只草草套在身上，衣襟敞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片紧实的胸膛。他微微侧着头，手指有些无措地揪着衣襟，耳根通红，平日里那份沉静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然的窘迫。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努力稳住心神，避开他裸露的肌肤，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小小的贝壳纽扣上。“这样，从下面开始，一颗颗扣上就好。”我的声音有些微颤，手指伸向他敞开的衣襟。
指尖带着微凉，无意间擦过他锁骨下方的肌肤。那一瞬间，两人身体同时一僵！仿佛有细小的电流窜过，空气陡然变得稀薄而灼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紧绷，听到他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我自己的心跳也如擂鼓般在耳边轰鸣，指尖的温度却仿佛被他的体温点燃，变得滚烫。
我屏着呼吸，飞快地替他扣好了最下面的两颗纽扣。当我的手指移到第三颗，靠近他心口的位置时，头顶上方传来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挣扎的复杂情绪：
“琳琳姑娘……”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名字。
王逸正深深地看着我。那双总是盛着千年风霜般沉静的眸子，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是纯粹的困惑，是身体本能反应带来的窘迫，是对这陌生亲密的无所适从，更有一丝……如同触及了某种无形禁忌的惊悸。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明显的局促和一种深沉的茫然：
“此世……”他的声音低沉，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投向某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光怪陆离，声浪喧嚣……纵换了此间衣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陌生的衬衫，又抬眼望向镜中那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影像，眉头深锁，带着一种深刻的迷失感，“镜中人……抑或只是……此间一迷途孤魂?”
这份沉重的迷失感让我心中的慌乱和羞涩瞬间被一种强烈的理解和心疼取代。我加快了动作，利落地替他扣好了剩下的纽扣，指尖尽量不再触碰他的皮肤。扣好后，我轻轻抚平他肩头的褶皱，退开一步，给他空间，目光温和而坚定地迎向他迷茫的视线。
“好了。”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无论衣冠如何，你就是你，王逸。此世虽异，但立于此地者，非孤魂，非幻影，乃一活生生之人。”我顿了顿，看着他镜中的眼睛，补充道，“一个……正在认识这个新世界的人。”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走出了试衣间，面向落地镜。镜中那个穿着现代衬衫的男人，眉宇间的疏离和困惑并未消散，但在我话语落下的片刻，那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白色衬衫柔和了他眉宇间过于清冷的疏离感，黑色西裤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修长。那身旧时青衫的儒雅气韵并未消失，反而被简洁的现代装束勾勒出一种清贵而内敛的独特气质。镜中的男人，仿佛是古老灵魂被精心嵌入了现代的躯壳，矛盾又和谐得惊心动魄。
我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呼吸。连站在几步外假装整理衣架的店员都忍不住捂嘴低呼了一声：“天哪……太帅了吧！”
王逸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陌生感，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被迫融入的时代轮廓。他微微动了动肩膀，似乎有些不适应布料的触感，眉头轻蹙了一下。
“可还……习惯？”我轻声问。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镜中的影像移开，落回我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平复后，清晰地映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局促与不适。"此衣……"他斟酌着词句，声音低沉，"布料虽柔，然过于贴身，肩臂处……颇有束缚之感。领口亦……不甚自在。" 他顿了顿，坦诚道，"逸……恐难久着此服。”
他的坦诚让我微微一怔，随即释然。是啊，一个习惯了宽袍大袖、追求身心自在的人，骤然被塞进剪裁合体的现代正装里，那种束缚感可想而知。
"不舒服的话，就别勉强了。" 我立刻说，没有丝毫失望，反而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我们再去看看别的？"
他如释重负般轻轻吁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感激。他回到试衣间，重新换上自己的深青色丝绸长袍。当那熟悉的宽大布料重新包裹住他挺拔的身姿时，他眉宇间那丝不适的褶皱终于完全舒展开来，那份沉静从容的气度也瞬间回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