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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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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禧心头微动。
御花园……那是后宫妃嫔常去散心,也是各种偶遇和是非多发之地。青黛点他随行,是单纯的支使,还是有意让他在冯媛面前多露面,甚至……见识些别的?
“奴才遵命。”他压下思绪,恭敬应道。
消息很快传开。冯昭仪要去御花园赏花,随行除了青黛和两个贴身宫女,还点了那个新来独居一室的小太监小离子。
承华宫前殿廊下,陈公公,陈立德——冯媛身边另一位颇有脸面的贴身太监,正阴着脸,看着青黛指挥着小宫女准备出行用的团扇,遮阳伞,茶水点心等物。他是冯媛从潜邸带进宫的旧人,四十许岁,平日里主要负责冯媛外出时的仪仗,与各宫及前朝一些低阶内侍的往来通传,自诩是承华宫太监里的头一份。
见关禧换了一身更干净的靛青袍子走过来,陈立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尖着嗓子道:“哟,这不是咱们书斋里的先生吗?怎么,今日不摆弄那些酸文假醋的册子,倒要跟着娘娘出门见世面了?”
他特意加重了“先生”二字,讽刺意味十足。旁边几个等着随行的小太监低下头,窃窃私语,眼神在关禧和陈立德之间飘忽。
关禧脚步不停,走到近前,对陈立德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声音平和:“陈公公。青黛姐姐吩咐小的跟着,听候差遣,跑腿学些规矩。”
“跑腿?学规矩?”陈立德嗤笑,掸了掸自己一尘不染的袖口,“这御花园的路,你认得全吗?各宫主子的舆驾、仪仗,你分得清吗?冲撞了哪位贵人,是你担待得起,还是咱家担待得起?”
“小的愚钝,正因不认得、分不清,才更需跟着公公和各位哥哥们好好学习。”关禧将姿态放得极低,“但凭公公吩咐驱使,小的绝不敢行差踏错,连累公公。”
他这话既承认了自己是新丁,又把陈立德捧到了指挥者的位置上,态度恭顺得挑不出错。陈立德一拳打在棉花上,见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想起青黛的指派和娘娘的默许,也不好再当众发作,只冷冷道:“算你有点自知之明!跟着可以,眼睛放亮些,手脚麻利些,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是,谢公公提点。”关禧再次躬身。
很快,冯媛扶着青黛的手,从正殿缓步而出。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广袖宫装,头发绾成慵懒的随云髻,只簪一支羊脂玉兰花簪并几点珍珠,淡扫蛾眉,薄施脂粉,通身上下并无过多装饰,却越发衬得人如美玉,气质清华。
陈立德立刻换上一副殷勤笑脸,抢上前指挥小太监们抬过一顶轻便的步辇。
“娘娘,步辇备好了,您请。”
冯媛摆了摆手,“今日天气好,路也不远,走着去吧,也活动活动筋骨。”
“嗻。”陈立德连忙应下,挥手让抬步辇的退下,自己亲自在前头引路,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撑着曲柄遮阳伞,青黛和两个贴身宫女簇拥在冯媛身侧稍后,关禧则默默跟在队伍的最末尾,与另外两个负责提食盒,捧巾帕的小太监并行。
一行人出了承华宫,沿着宫道,往御花园方向行去。
夏日微风拂过宫墙,带来隐约的花香。阳光被薄云过滤,少了些毒辣,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关禧低头看着脚下平整的青石板,听着前面隐约的环佩叮当和细微的脚步声,心情有些复杂。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参与后宫主子的户外活动,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尾巴。
御花园位于后宫中心偏北,占地极广,引活水成湖,堆土石为山,亭台楼阁掩映在奇花异木之间,一步一景,精巧绝伦。
刚进园门,便觉一股湿润的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暑气顿消。目光所及,姹紫嫣红开遍。湖畔,层层叠叠的荷叶铺满水面,粉白嫣红的荷花亭亭玉立,或含苞待放,或恣意盛开,风过处,掀起碧波,送來清远的荷香。道旁,成片的紫薇树花开正艳,一簇簇,一团团,或深紫,或浅粉,或雪白,如云似霞。茉莉藏在绿叶间,星星点点,香气却最为馥郁袭人,甜而不腻。还有那攀附在廊架上的凌霄,橙红色的喇叭状花朵热烈地燃烧着。
冯媛步履从容,沿着蜿蜒的卵石小径缓缓而行,目光流连于花木之间,神色恬淡,似乎真的只是来赏景散心。
陈立德在前头小心引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清道或避让。青黛则低声向冯媛介绍着哪处的荷花品种稀有,哪株紫薇是百年老桩。
关禧跟在最后,恪守本分,目光只落在前方之人的脚跟和道路之上,绝不乱瞟。然而,御花园的气息,色彩,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感官。鸟鸣清脆,蜂蝶嗡营,远处似乎还有隐约的丝竹和女子娇笑声传来。
这里,是后宫最鲜活,也最危险的舞台之一。
果然,没走多远,绕过一片嶙峋的假山,前方视野豁然开朗,是一处临水的六角凉亭。
亭中已有数人,珠环翠绕,笑语盈盈。
为首一人,穿着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妆容明艳,正是玉芙宫的徐昭容,徐宛白。她身边围着几个低位嫔妃和宫女,众星捧月一般。
徐宛白正捏着团扇,指着湖中最大的一株并蒂莲说笑,抬眼间,恰好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冯媛一行人。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又扬起更明媚的笑意,扶着宫女的手站起身,婷婷袅袅地走出凉亭。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冯姐姐。”徐宛白声音娇脆,带着惯有略微拔高的调子,“姐姐今日好兴致,也来赏荷?妹妹还以为姐姐忙着协理宫务,无暇分身呢。”
冯媛停下脚步,神色未变,唇边甚至漾起一丝极淡的微笑:“徐妹妹也在。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哪比得上妹妹日日悠闲自在。”
两人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旋即分开。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那些低位嫔妃和宫女们纷纷起身行礼,屏息静气。
关禧跟在队伍末尾,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惜,徐宛白的目光在扫过冯媛身后众人时,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即使身处末位也难掩身姿轮廓的清俊身影。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手中团扇轻轻摇了摇,拖长了语调:“冯姐姐身边的人,倒是越发齐整了。连跟在最后头的小太监,都生得这般……水灵。”
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在关禧身上打了个转,尤其在关禧白皙脖颈的位置停留了一瞬,语气里的意味深长,任谁都听得出来。
陈立德脸色微微一变,上前半步,赔笑道:“昭容娘娘说笑了,不过是个刚来没几天、不懂规矩的小崽子,跟着出来长长见识。”
冯媛笑容不变,像是没听出徐宛白话里的机锋,只淡淡道:“宫中当差,规矩本分最要紧,模样倒是其次。徐妹妹觉得呢?”
徐宛白被噎了一下,脸上笑容有点挂不住,哼了一声,目光再次瞥过关禧,这次带上了几分审视:“冯姐姐说得是。不过,这模样太好的,放在身边,也得多费些心管教才是,免得……心思活络,走了歪路。”
这话已是近乎直白的挑拨和暗示了。冯媛身边的太监模样太好,容易惹是非,甚至可能攀附别的贵人。
关禧伏低身子,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自己又成了两个妃嫔言语交锋的由头。徐宛白这是在借题发挥,既恶心冯媛,也可能是在试探冯媛对这个新来小太监的态度。
冯媛尚未开口,她身侧的青黛已经上前半步,对着徐宛白福了一福,声音平稳:“昭容娘娘提醒得是。承华宫上下,谨守宫规,各司其职,从无半分逾越。娘娘治下严谨,奴婢们更不敢有丝毫懈怠。至于心思是否活络,”她抬眼,目光坦然地看着徐宛白,“日久自然见人心,不在皮相,更不在旁人臆测。”
青黛这话,不卑不亢,既维护了承华宫和冯媛的颜面,又暗指徐宛白是旁人臆测,将挑衅轻轻挡了回去。
徐宛白脸色沉了沉,盯着青黛看了两眼,又瞥向一直神色淡然事不关己的冯媛,终是觉得无趣,也怕真闹起来自己也未必能讨到好,便用团扇掩了掩唇,假笑一声:“青黛姑娘真是忠心护主,伶牙俐齿。罢了,本宫也乏了,姐姐慢慢赏花吧。”
说罢,带着自己的人,悻悻然往另一条路去了。
待徐宛白一行人走远,冯媛才继续举步,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是经过关禧身边时,眼风极淡地扫了他一下。
关禧心头一凛,将头垂得更低。
陈立德回头,狠狠瞪了关禧一眼,眼神里满是“看你惹来的麻烦”的怨气。
一行人继续前行,气氛比之前沉闷了些许。
来到一处水榭,冯媛想在此处歇息片刻。青黛指挥着小宫女布置坐垫,摆放茶点。陈立德忙前忙后,亲自试了试栏杆是否稳固,又瞪向关禧:“还杵着干嘛?没眼力见的东西!去,看看那边曲廊拐角有没有闲置的锦凳,搬两个过来!”这是他在借故支使他,也是发泄不满。
“是。”关禧应声,转身快步走向陈立德所指的方向。
曲廊拐角处果然放着几个备用的锦凳。他挑了两个看起来干净稳固的,正要搬起,却听见假山另一侧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隐约夹杂着“玉芙宫”,“徐昭容”,“香料”,“不对劲”等零碎词语。
关禧动作一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真能行?那香闻着就怪冲的……”一个略显尖细的太监嗓音。
“你懂什么!”另一个声音打断他,更沉些,透着不耐烦,“南边来的稀罕货,叫什么醉仙引……就那么指甲盖一点,混在寻常百合香里点了,任你是柳下惠再世,也得……嘿嘿。”那笑声猥琐而暧昧,“你没见陛下这段时日,往玉芙宫跑得勤快?往常便是去,也就是坐坐,听个曲儿,什么时候留宿过?可这几回……”
那尖细声音似乎被说服了,又带着点惧意:“可这是欺君啊!万一被查出来……”
“查?怎么查?”沉嗓音嗤笑,“香料燃尽了无痕无迹,陛下自己……咳,那种时候,哪还分得清是香是人?”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但关禧还是捕捉到了几个破碎的字眼,“……龙种……凭这个……贵妃……”
关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徐昭容竟然敢用这种手段,那所谓的醉仙引,显然是强烈的催情之物,用以刺激皇帝产生生理反应,以期受孕。
皇帝不好女色,后宫至今无所出,若徐昭容真能凭此怀上龙嗣……那无疑是翻天覆地的大事。而她如此铤而走险,所图必然不止一个孩子那么简单,贵妃之位,甚至更高……
假山后的对话还在继续,已经转为如何将新一批香料安全带入宫中的细节商议。
关禧不敢再听,也听不清了,转身,低着头,快步往回走。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他感觉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一个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秘密。这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炭,烫手,又可能……是他绝境中意想不到的筹码?
不,不行。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危险的念头。现在的他,没有任何资格去碰这种层级的秘密。一旦沾上,稍有差池,就是灭顶之灾。徐昭容敢用这种手段,必然有周密的布置和靠山,岂是他一个小太监能撼动的?
告发?向谁告发?冯昭仪?证据呢?仅凭偷听来的几句话?冯昭仪会信吗?即便信了,他会为了一个无凭无据的秘密,现在就与风头正盛的徐昭容撕破脸吗?更大的可能是将自己这个知情人灭口,或者当作棋子推出去。
必须装作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
关禧搬着锦凳回到水榭,陈立德正等得不耐烦,见他回来,劈头盖脸低声斥道:“磨磨蹭蹭!偷懒耍滑!”
关禧垂首:“小的愚笨,找了片刻。”
冯媛正倚着栏杆,看湖中游鱼,青黛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闻声,冯媛回过头,目光掠过关禧微微发白的脸和额角细密的汗珠,眼神静默如深潭,未起波澜,淡淡道:“放那儿吧。”
“是。”关禧将锦凳放下,退到一旁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