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身体的好转,在掖庭这种地方,意味着清闲日子的结束。
关禧能扶着墙慢慢走动后的第三天,那个负责日常管束他们的刘太监就皮笑肉不笑地找了过来。
“小离子,能下地了?挺好,王公公那儿还记挂着你呢。”刘太监用他那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关禧,目光在他轮廓越发清晰的脸蛋上转了几圈,“既然死不了,就别躺着吃白食了。明儿个一早,跟着杂役队出去干活。”
关禧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刘公公。不知小的被分派到何处?”
刘太监哼了一声,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算你运气,没让你去刷马桶倒夜香。内务府那边要整理一批旧年的卷宗,缺几个手脚麻利……咳,至少眼睛好使的,去库房搬搬抬抬,顺便清扫一下。那地方,清净。”
库房?整理卷宗?
关禧微微一怔。这听起来,似乎比去各宫苑直面主子们要安全得多。至少,远离了那个侍寝风险最高的中心——皇帝和他的妃嫔们。
“多谢刘公公安排。”他再次低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思量。
第二天天还没亮,关禧就被同屋的动静吵醒。他挣扎着起身,换上了一套还算干净的灰色太监服,将头发勉强束好。镜子是没有的,只有水缸里模糊的倒影,映出一张瘦削苍白的脸。
跟着另外几个同样被指派的小太监,他低着头,沉默地走在清晨宫廷清冷的长街上。高大的宫墙投下沉重的阴影,隔绝了天空,也隔绝了自由。
领路的太监将他们带到了一处位于皇宫偏僻角落的院落前。院门上的漆皮有些剥落,匾额写着“典籍司”三个大字,透着一股陈年旧纸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就是这儿了。进去找里头的管事赵公公,听他吩咐。午时自有人送饭食过来,日落前完工回净舍,不得延误!”领路太监交代完,便转身离开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更浓郁带着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堆着一些蒙尘的杂物,正对着的是一排高大的库房。
一个穿着半旧宦官服,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就着天光,慢悠悠地擦拭着一本泛黄的书册。他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平和的脸。
“是新来的小子们?”老太监的声音有些沙哑,“咱家姓赵,管着这典籍司的库藏。你们今天的活儿,就是把甲字库靠东边那几个架子上的卷宗搬出来,拂去灰尘,按年份重新码放整齐。手脚轻些,这些都是些陈年旧账、过往文书,虽不值钱,却是宫里的记录,损毁了也是罪过。”
“是,赵公公。”几个小太监齐声应道,显然对这份沉闷的工作没什么兴致。
关禧却心中微微一动。陈年旧账?过往文书?
这地方,看似冷清偏僻,远离权力中心,但这些堆积如山的卷宗里,会不会藏着一些有用的信息?关于这个晟朝皇宫的秘辛,规矩,甚至是……某些不为人知的出路?
他低下头,跟着其他人走进甲字库。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的几个小窗透进几缕天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排排高大的木架直抵房梁,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册页,有些显然多年未曾动过,积了厚厚一层灰。
活儿不轻松。卷宗沉重,搬动起来对于伤势未愈的关禧来说尤为吃力。他咬着牙,尽量用双臂和腰腹的力量,避免牵扯到下身的伤口。动作慢了,难免招来同行小太监几句不耐烦的嘀咕和白眼。
但他并不在意。他的目光,更多地流连在那些卷宗的封皮上。
《内务府·嘉佑三年用度记录》,《掖庭局·宫人名册(永昌期)》,《司礼监·往来文书抄录》……
这些枯燥的名称背后,是这座皇宫运行的脉络和历史。
休息的间隙,其他小太监都凑到院子角落里偷懒打盹,关禧借口透气,慢慢踱到廊下,靠近那位一直安静看书的赵公公。
赵公公察觉到了他的靠近,从书页上抬起眼,温和地看了他一眼:“伤还没好利索?看你搬东西的样子,咬着牙在硬撑。”
关禧没料到这位老太监观察如此细致,他不敢隐瞒,低声道:“回公公的话,是还有些不便,但不敢耽误差事。”
赵公公笑了笑,合上书册,封皮上是《舆地纪胜》四个字,“无妨,这地方,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慢慢来,别再把身子弄垮了。”他顿了顿,看着关禧,“你似乎对这些旧纸堆挺感兴趣?”
关禧斟酌着词句:“小的只是好奇,这宫里以前是什么样子。”
“以前啊……”赵公公目光投向远处,带着些许追忆,“宫墙还是这宫墙,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罢了。不过,这些故纸堆里,确实埋着不少故事。有人的起落,有事的兴衰。看得多了,也就透了。”
关禧鼓起勇气,试探着问:“公公,那您……看过那么多记录,有没有人……是能离开这宫墙,换一种活法的?”
问出这句话,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赵公公闻言,重新将目光落在他脸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宫规森严,内侍终身服役,除非……主子特赦,或年迈体衰被恩准出宫荣养。再者……”他声音压低了些,“便是犯了重罪,被逐出宫去,那下场,往往比老死宫中更惨。”
关禧的心沉了下去。
赵公公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孩子,既然进了这里,有些念头,该断就得断。活着,比什么都强。在这典籍司,虽清苦,倒也安稳。至少,不必日日提心吊胆,担心一步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关禧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但不知为何,看着赵公公那平洞悉世事的眼神,他心中那份焦灼,被抚平了一丝。
至少,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他需要时间,需要了解更多。而这些看似无用的故纸堆,或许就是他了解这个世界的钥匙。
“多谢公公指点。”关禧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恭敬地说道。
赵公公摆了摆手,不再多言,重新翻开那本《舆地纪胜》,沉浸其中。
关禧转身,重新走向那灰尘弥漫的库房。
典籍司,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或许就是他在深宫中挣扎求生的第一个立足点。他要在这里养好伤,摸清规则,然后,等待那不知是否会出现的,挣脱牢笼的契机。
日子,就在这翻动故纸堆的沙沙声中,一天天过去。
关禧的身体在典籍司相对清净的环境和规律的饮食下,慢慢好了起来。下身那狰狞的伤口结痂脱落,留下了粉色的新肉,虽然偶尔剧烈活动时还会有些许不适,但已无大碍。苍白的脸颊也因每日的行走和劳作,恢复了些许血色,衬得那双本就出色的眉眼越发清晰。
更重要的是,他的头脑在这段时间得到了充分的滋养。除了每日必要的体力劳动,他将所有空闲时间都泡在了那些故纸堆里。结合小离子残存的,关于宫廷表层规矩的记忆,以及赵公公偶尔的只言片语和卷宗中透露出的庞杂信息,他对这个名为“晟”的朝代,对这座吃人的皇宫,有了更深入,更立体的认知。
等级森严,尊卑分明。太监宫女如同草芥,主子的喜怒决定生死。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前朝后宫牵连不断。想要安稳活下去,要么彻底泯然众人,要么就得依附强者,或者自己成为强者。
同时,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疯长——回去,回到现代去。
他是魂穿,那具十七岁可能因为心脏问题而濒临死亡的身体还在医院呢,父母怎么办?他的人生怎么办?难道真要在这个鬼地方,顶着一个太监的身份,战战兢兢地过一辈子,甚至可能要去给一个男人侍寝?
每当想到这个,他就一阵恶寒。
可是,怎么回去?穿越的原因不明,方法更无从谈起。他翻阅典籍司那些杂书,甚至偷偷找过一些志怪野史,玄异传说,希望能找到类似借尸还魂或时空逆转的线索,但大多荒诞不经,毫无头绪。
这成了他心底最深沉的焦虑和动力。
这天,他结束了典籍司的工作,将最后一册整理好的卷宗归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廊下看书的赵公公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来。
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宫墙镀上了一层暖金色,他沿着熟悉的宫道往净舍走,心情有些沉重——对归途的迷茫,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离子哥!”
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关禧回头,看到石头小跑着追了上来。几个月过去,石头似乎也长开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在宫中历练出的机灵,少了些最初的怯懦。
“石头,今天回来得挺早。”关禧放缓脚步,等他跟上。
“嗯,今天活少,管事公公心情也好,就放我们早回了。”石头凑近些,压低声音,“离子哥,你知道吗?我听说御花园那边的牡丹开得可好了,几位娘娘最近常去赏玩呢。”
关禧对此兴趣缺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石头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着听来的八卦。两人并肩走在相对僻静的宫道上,眼看再穿过前面那个连接东西六宫的月华门,就能回到他们居住的掖庭范围。
就在他们刚靠近月华门时,一阵略显尖锐的女声从前方的岔路口传来,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姐姐这话说的,莫非是觉得陛下赏给我的这匹云锦,不合规矩不成?”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容貌娇艳的女子扬着下巴,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
正是石头之前提过的,他远远见过的徐昭容,徐宛白。
与徐宛白对面而立的,是一位身着水蓝色衣裙,气质更为温婉沉静的女子,是承华宫的冯媛,冯昭仪。
“妹妹误会了。云锦是贡品,陛下赏赐,自然是妹妹的福气。只是内务府记录,这批云锦按例该是先送入皇后娘娘宫中挑选,妹妹这般直接领了,怕是于礼不合,也容易惹人闲话。”
徐宛白显然不吃这一套,柳眉一竖:“皇后娘娘仁厚,岂会在意这些小节?姐姐管着宫务,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些!莫非是见陛下近日多召见了我几次,姐姐心中不快了?”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带着直白的挑衅。周围随侍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冯媛脸色微沉,“妹妹慎言!宫规礼法,非是针对一人一事。本宫既协理六宫,便有规劝之责。妹妹若觉得本宫多事,大可去皇后娘娘面前分说。”
“你!”徐宛白被噎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关禧和石头恰好走到月华门附近,不可避免地撞见了这一幕。两人立刻停下脚步,躬身退到宫道一侧,深深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这种后宫嫔妃之间的争斗,是他们这些最低等太监最怕碰到的,稍有牵连,就是灭顶之灾。
关禧心中暗叫倒霉。他只想安稳度日,寻找回去的方法,一点也不想卷入这些是非。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徐宛白正在气头上,一眼瞥见路边两个灰扑扑的小太监,尤其是关禧那张即使低着头也难掩精致的侧脸,顿时像是找到了发泄口。
“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奴才!见到本宫和冯昭仪在此,竟敢偷听?!”徐宛白迁怒地喝道,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关禧和石头。
石头吓得浑身一抖,腿都软了,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昭容娘娘恕罪!”
关禧也只能跟着跪下,伏低身体,用刻意压低,显得惶恐的声音道:“奴才刚做完差事回净舍,无意冲撞两位娘娘,请娘娘恕罪!”他心中警铃大作,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一点特殊都可能引来灾祸。
冯媛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徐宛白有些小题大做,但并未出声。
徐宛白却不依不饶,走到关禧面前,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肩膀,力道不重,侮辱性却极强:“抬起头来!”
关禧心脏一缩,依言缓缓抬头,但眼睛依旧看着地面,不敢与徐宛白对视。
当徐宛白看清关禧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和嫉妒。她本就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负,此刻见到一个太监竟生得如此俊俏,甚至带着几分她不愿承认的,超越性别的昳丽,那股无名火更是烧得旺盛。
“哼,王公公现在倒是会挑人,净选些狐媚子一样的货色。”徐宛白语带讥讽,意有所指,“怎么,想着凭这张脸往上爬吗?”
这话恶毒至极,不仅侮辱了关禧,隐隐还影射了某些关于皇帝喜好的传闻。
冯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出声打断:“妹妹,与两个小太监置气,失了身份。”
关禧伏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屈辱和愤怒在胸中翻涌,但理智告诉他,此刻绝不能反驳,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满。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颤抖着重复:“奴才不敢,娘娘明鉴。”
徐宛白见冯媛开口,又见关禧一副逆来顺受的惶恐模样,觉得无趣,冷哼一声:“滚吧!别在这里碍眼!”
“谢娘娘恩典!”关禧和石头如蒙大赦,连忙磕头,然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弓着腰,快步穿过月华门,直到走出很远,才敢稍稍直起身子。
石头拍着胸口,后怕不已:“吓、吓死我了……徐昭容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
关禧没有说话,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宫门,眼神冰冷。
这次意外的冲突,像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他。
在这个地方,即使他只想低调苟活,麻烦也会自动找上门。他的容貌,在这后宫之中,本身就是一种原罪。今天只是被辱骂几句,已是万幸。若下次……
冯媛看似讲理,但那份平和下藏着的是协理六宫的权力和深不见底的心机。徐宛白骄纵跋扈,情绪外露,更容易对付,但也更可能因一时喜怒就随意处置他们。
依附?自保?远远不够。
典籍司的清净只是暂时的,净舍更是危机四伏。王公公那边,等他身体彻底养好,那张好相貌的标签,随时可能再次将他推向风口浪尖。
必须尽快行动起来了。
要么,找到回去的方法。
要么,就在这吃人的深渊里,抓住一切可能,攀住一根足够高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