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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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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外院文书房的差事,比起典籍司的灰尘仆仆和净舍的无所事事,显得规整而刻板。
每日天不亮,宫中的更鼓声便是起床的号令。
关禧随着同屋的三人一同起身,洗漱,整理床铺。宫中规矩大,即便是最低等的太监,仪容也必须整洁,头发要梳得一丝不乱,衣服要拍打干净,不能有碍观瞻。
同屋的三人,年纪都比关禧稍大些。一个叫李福,面皮微黑,做事一板一眼,是屋里的老人,也是文书房一个小管事的副手,平日里话不多。一个叫张旺,身材瘦小,眼神灵活,显得有些油滑,喜欢打听消息,也爱占点小便宜。还有一个叫孙河,性子有些沉闷,总是低着头,像是有什么心事。
关禧初来乍到,谨言慎行,对谁都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李哥”,“张哥”,“孙哥”。那三人见他态度恭顺,模样虽好却并不张扬,暂时也相安无事。
早饭是在直房的小院里吃的。
由膳房统一送来,几个大木桶,一桶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桶是杂面窝头,还有一小盆不见油星的咸菜。
众人排队领取,各自蹲在屋檐下或回屋里吃。关禧捧着粗陶碗,小口喝着寡淡的粥,啃着拉嗓子的窝头,心里在盘算着。这点食物只能勉强果腹,想要身体尽快恢复并保持精力,远远不够。他必须想办法弄到更多,更好的食物,或者……银钱。
饭后,便是一天的正式工作。文书房的活计主要是抄录,整理,归档各类往来文书。关禧被分派的任务是誊写一些不太重要的奏折副本和往来函件。要求字迹工整,不得有错漏。这对于关禧来说并不难,他甚至能刻意模仿几种不同的工整字体,避免字迹过于有特色而引人注意。
工作环境相对安静,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李福有时会分配任务,检查进度。张旺则常常借着倒水,如厕的机会,在屋子里溜达一圈,看看别人在写什么,或者凑到相熟的人耳边嘀咕几句。孙河则永远是埋首案牍,仿佛外界与他无关。
关禧一边机械地抄写,一边不动声色地记忆着文书的内容。虽然多是些例行公事,但从中也能窥见朝堂动向,边疆军情,各地灾异等等。这些信息碎片,被他默默记在心里,试图拼凑出这个时代更完整的图景。
午饭依旧简单,和早饭相差无几,只是粥稠了些,偶尔能多半个窝头。饭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众人或趴着小憩,或低声闲聊。
而一天之中,对关禧而言,最难熬的莫过于解手。
宫中对太监的管理极为严格,如厕有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文书房附近就有一处专供低等内侍使用的净房,条件比净舍的恭桶稍好。
这天下午,关禧感到小腹坠胀,便起身往净房去,同屋的张旺正好也一同前往。
净房内是简单的蹲坑,用矮墙隔开。
关禧走到最里面一个位置,习惯性地解带,站立。
他可以站着。
这是小离子这具身体,在经历了所谓的宫刑后,残存的生理结构所决定的。王公公挑中他们这些好相貌的,进行的是另一种手术,只去其丸,保其形。据说是为了迎合皇帝某种难以言说的癖好,既要貌美少年之姿,又要保留部分男子的象征,以满足其特殊的观感乃至……使用需求。
而那些容貌普通的太监,则多是全净,即一刀切得干净利落,彻底绝了念想,也少了些是非。
水流声在寂静的净房里显得有些清晰。
旁边的张旺正蹲着,闻声下意识地侧头瞥了一眼,当他看到关禧竟然是站着解手时,眼神瞬间一变,那里面混杂了嫉妒和怨愤。
关禧立刻察觉到了那道目光,动作都僵硬了半分,他飞快地解决完,系好裤带,低着头,假装无事发生,快步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张旺极低的一声冷哼,带着说不清的酸意。
回到直房,气氛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张旺看关禧的眼神,不再仅仅是之前的审视和好奇,多了些阴郁。
关禧心里明白,这半割与全割的区别,在这深宫里,又是一道无形的鸿沟。像他这样的,因为一张脸得了这特殊待遇,在某些方面似乎保留了多一点点的尊严,但也因此更容易招致同类的嫉恨,被视为靠着皮相走捷径的异类,甚至是被上面当作玩物的预备役。
这种区别,就像一根刺,扎在那些被全净的太监心里。他们失去了所有,而这些半割的,还残存着一点象征,哪怕这点象征同样带着屈辱的印记,也成了他们嫉妒的对象。
凭什么?就凭一张脸?
关禧感到一阵无力。他厌恶这具身体,厌恶这残存的,提醒他屈辱现状的象征,还要因为这残存承受来自同类的恶意。
晚饭还是稀粥窝头。关禧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
夜幕降临,宫中下钥,各宫各处也渐渐安静下来。文书房不需要值夜,众人便回到了直房。点起一盏昏暗的油灯,各自活动。李福拿出个小账本,在算着什么。张旺凑到孙河边,低声说着什么,眼神不时瞟向关禧。孙河只是摇头,并不搭话。
关禧无事可做,也不想参与他们的闲聊,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在反复推演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法。他必须更小心,不仅要提防上面的主子,还要提防身边的同类。
在这压抑的寂静中,他越发想念现代的一切。想念家里温暖的灯光,母亲做的饭菜,父亲关切的询问,还有那堆永远做不完的试卷……
回去的念头,就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支撑着他在这宫廷里,继续挣扎下去。
*
夜深了,直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渐渐平稳。
油灯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关禧睡得很沉。白日的谨小慎微,精神紧细,加上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虚弱,让他一旦入睡,就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潭,很难轻易醒来。他梦到了现代的家,梦到了温暖的被窝和母亲轻柔的呼唤,以至于身上传来的异常触感,最初只被他当成了梦境里的干扰。
直到……那只手,带着湿冷的汗意和不容忽视的力道。隔着单薄的寝衣,在他腰侧流连,然后缓缓向下,覆上了他那残存,也是他最不愿触碰和想起的部位。
关禧猛地惊醒。
黑暗中,一个沉重的身躯压在他身上,带着劣质皂角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喷在自己的领侧,那只手正在笨拙又急切地揉捏着。
“谁?!滚开!”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惊怒而变调,屈膝,用尽全身力气向上顶去。
“呃!”身上的人发出一声闷哼,显然没料到他会醒得这么快,反抗如此激烈,被顶得向后退了退,但一只手仍死死抓着他的胳膊。
借着微弱的月光,关禧看清了压在他身上的人——是张旺,那个眼神油滑,喜欢打听,下午在净房里用嫉妒眼神瞥他的张旺。
此刻,张旺那张瘦削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欲望和一丝被反抗激起的恼羞成怒,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死死盯着关禧因为挣扎而微微散开的领口,那里露出的锁骨和一片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小离子,别给脸不要脸!”张旺喘着粗气,声音沙哑难听,“长着这么一张狐媚子脸,下面又没干净……不就是等着让人玩的吗?王公公能看上你,老子摸摸怎么了?!”
“我操你大爷!摸你爹去!给老子滚!”关禧破口大骂,完全顾不上什么古代礼仪,太监身份,属于关禧十七年养成的话语体系在这一刻爆发。
他一边骂。
一边手脚并用,疯狂地踢打挣扎,指甲狠狠抓向张旺的脸颊。
张旺吃痛,“嘶”地一声,脸上火辣辣的,显然被划破了皮。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柔弱的小离子,反抗起来竟像只发疯的野猫,力气还不小。尤其是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怒火,没有半分怯懦,只有恨不得撕碎他的凶狠。
挣扎间,关禧的寝衣被扯得更开,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他瘦削,但少年的骨架在那里,肩线已然有了几分宽度,腰身紧窄,皮肤因为久不见光且底子好,在暗夜里白得晃眼。而那被张旺觊觎的部位,尺寸在同等年纪的少年中,也算得上可观,此刻因剧烈的挣扎和摩擦,隐隐有了些不该有的反应,这更让张旺眼神发红。
“妈的,装什么清高!你这样的,不就是……”
张旺还想用污言秽语打压,同时试图用体重再次压制,但关禧抓住了他分神的瞬间,屈起的膝盖再次狠狠撞向他的小腹。
“唔!”张旺这次痛得弯下了腰。
关禧趁机用力将他从身上掀开,自己也滚落到床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顾不上摔疼的地方,随手抓起旁边小几上那个沉重的,用来压纸张的黄铜镇纸,对着刚从床上爬起还想扑过来的张旺,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砸碎你的脑袋!大不了同归于尽!你看我敢不敢!”
张旺被镇住了。他捂着还在作痛的小腹,看着关禧手里那沉甸甸的凶器,以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那股邪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新来的,不是他以为的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这时,隔壁铺位的李福和孙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
李福坐起身,低喝道:“怎么回事?!大半夜闹什么?!”
孙河也窸窸窣窣地坐起来,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油灯被李福点亮,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狭小的直房。只见关禧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脸颊因为愤怒和挣扎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像刀子一样狠狠剐着床边的张旺。
而张旺则狼狈地站在床铺边,一只手捂着被咬出血痕的手背,脸上还有几道新鲜的血檩子,衣服也被扯得歪斜,神色惊惶不定,眼神躲闪。
这情形,任谁都看得出发生了什么。
李福的脸色沉了下来,“张旺!你干什么?!”
张旺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我……我没……我就是起夜,不小心摔了一跤,碰、碰到他了……”
“放你爹的屁!”关禧立刻骂了回去,声音犹带着颤抖,既是后怕也是愤怒,“你摔跤能摔到我身上来?还动手动脚?李哥,他刚才压着我,摸我!还想……还想……”后面的话他实在难以启齿,但通红的眼圈和激愤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福在宫中多年,什么腌賸事没见过,一看这情形便明白了七八分,他厌恶地瞪了张旺一眼,又看了看衣衫凌乱,气得浑身发抖的关禧。关禧那张此刻因愤怒而更添生动艳色的脸,在灯光下确实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也难怪张旺这管不住下半截的会起歪心。只是没想到这小离子看着文静,性子竟如此刚烈泼辣。
“张旺!“李福厉声道,“宫里规矩你都忘了?敢对同僚用强,你是想去慎刑司走一遭吗?!”
听到“慎刑司”三个字,张旺吓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李哥!李公公!饶了我这次吧!我……我就是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求您别声张!小离子,离子哥,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混蛋!”他一边说,一边抽自己耳光。
孙河在一旁低着头,默不作声,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关禧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张旺那副丑态,心里一阵阵恶心。这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在王公公刚刚对他有所赏识的节骨眼上。而且真闹到上面,未必能讨得了好。
李福显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是他直房里出的事,他也有管理不严之责。他沉吟片刻,对张旺喝道:“滚回你铺位去!今晚的事,要是敢传出去半个字,我扒了你的皮!明天自己去领十板子,这个月的月钱扣了,赔给小离子压惊!”
张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回了自己铺位,缩在角落里不敢再出声。
李福又看向关禧,语气缓和了些:“小离子,你也消消气。张旺已经认罚了,这事……就这么算了。以后夜里惊醒些。”他话里有话,既是安抚,也是提醒。
在这地方,所谓的公道就是这样。
关禧握着冰冷的铜镇纸,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咚咚咚地跳得像要炸开。他死死地盯着张旺的方向,直到确认他不会再过来,才缓缓松开手,镇纸“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谢李哥做主。”
李福点点头,吹熄了油灯:“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