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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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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晦暗,太阳像撒入汤里的白糖往周边消融开,几乎沉到青白的湖水里去。岸边的树张着骇人枯瘦的枝爪,猿猴一样撩拨着水面。明奕越来越想看清对面的亮色是什么,踩着虬结的树根,攀上雨树的枝干。
她像机器一样尝试调节眼睛的焦距,却因为水汽的缘故始终隔着一层薄膜。无相湖像一口大蒸锅,打开盖子,里面是层层叠叠的多宝鱼、虾饺、千层糕,最下方横着一只面目狰狞的帝王蟹,嘴里叼着半截姜丝。鱼儿受不住这样的蒸腾,一个打挺跃出水面,跃到岸上才发现自己没长着双足。
明奕爬到树上后,就能感觉到比地面更浓郁的湿热。她动一下,雨树的枝干颤一下,叶片上的水下雨一样洒到她身上。明奕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这么做,树上的水已经淋湿了她肩膀处的衣料。刚刚稳住身形,定睛细看时,身下“扑通”一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条丑鱼跳到岸上,撞上了石头,正在泥土地上翻滚。
明奕不甘心地往湖对岸望了望,只好先下去。她走过去,蹲下身,心道还真是一条丑鱼,肥头大耳,长得像怪物。怪鱼嘴里淌着汁液,鳃里灌满泥土,明奕不懂这片湖水里怎么会孕育出这样的怪物。她抓起鱼身,把鱼扔回湖里。
鱼骤然下潜,不见了。
明奕摇了摇树干,借着树上的水洗手。
“明小姐要小心,刚下过雨,泥土很滑。”
明奕回身,看到雨伶站在檐下的石阶上。雨伶伸手试了试是否还下雨,然后便顺着台阶走下来,站在靠近泥土地的砖路上。明奕朝她走过去,说:“我想去对岸看看。”
扫视了一圈,明奕注意到栓在岸边的舢板,问:“我能乘那个到对面去吗?”
雨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那条舢板有破洞,很早以前就不能载人了。”
“那我怎么才能走过去?”
“东边有一条小路,但是要绕行过大半圈湖。”雨伶看着她,“明小姐想看什么?”
明奕如实指着那抹亮色,说:“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哦,那个啊。”雨伶收回目光,“为了看那个,绕一圈可不值得。”
明奕看向她。
“跟我来。”雨伶说。
明奕跟着雨伶从侧门回到宅中,雨伶在前边带路。她们行过一条幽暗的长廊,长廊狭窄,两边是排列紧密的棕漆木门。雨伶带她绕道至大理石楼梯处,明奕这才觉视野开阔。雨伶带她上楼梯,她走得缓慢,明奕也就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
直至二楼,楼梯的走向就变了,像是被生拧成绳结的巨蟒,缠绕在粗壮的主干上。明奕打量着那突然袭压过来的墙壁,边走边说:“这构造可真是怪。”即使这是在人家家里。
雨伶起先没有接话,又走了一层,才忽然问她:“明小姐觉得为什么怪?”
明奕想了想,说:“既然是主楼梯,怎么能像劈树干一样从中劈开呢?”
雨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兴许她也不知答案。明奕还有个不恰当的比喻,只是想到雨伶是个十九岁的姑娘,没有说出口。被迫切分的大理石楼梯,就像承载着生命的母体,宫壁包裹着幼小的胎儿,美丽而坚韧。花窗透进来的光洒在油画上,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
明奕跟着雨伶到一个房间里去,那房间里满满当当的全是物品。墙上挂着些猎枪,还有马术用具,正中有两大展柜,一柜是各式的板烟斗,一柜是各样精美的鼻烟壶,尘封了好久的样子。明奕就猜测这是雨老爷的遗物,向雨伶询问,雨伶称是。
不过距雨老爷过世还未满一年,雨伶看出明奕的疑惑,就说这是雨老爷早年收藏的东西,偶尔才来看看,并没有什么是真正有用的。雨老爷离世,这间屋子也没有时常打扫的必要了。雨伶到墙边,取下一枚望远镜。
走廊的尽头是一方狭小的窗,外面也是山景。角落里摆着一个望远镜支架,雨伶把支架挪到中间,将望远镜放上去,然后望着明奕。明奕微微弯腰,凑到镜筒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挺立在田野间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缠绕着一些色彩艳丽的布料,看着像衣服,顶头好像还戴着顶帽子。布料经过风雨的盘抚,死死附着在十字架上,像是拧干后没有铺平就搭在晾衣绳上的衣服。
穿衣服的十字架吗?
明奕看了许久,终于离开望远镜。不过既然稻草人可以穿衣服,为什么十字架不可以?明奕转头,发现雨伶正注视着她。
“看到什么了吗?”
“一个十字架。”明奕说,“立在那里,有什么寓意吗?”
雨伶上前,也微微俯身,透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明奕看着她,她今天穿着芽黄色的长裙,身后是暗棕色的墙壁,明亮得像是平添上去的油彩,这黢黑的走廊里迎来了不属于它的生灵。
明奕说,我们走吧。
雨伶问,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我姐姐的坟墓。”雨伶站直,遥望窗外,“她是溺死在湖里的,就是外面那片湖,当时她穿着的是那身衣服。把尸体牵去义山时,这身衣服就被换下来了。”
“亲姐姐吗?”
“嗯,比我大三岁。”
明奕没有再问下去。她想到雨伶房间的那扇窗也能看到十字架,而且是正面相对。十字架上的衣服被风扯得稀碎,几乎是水蛇一样的布条。一有风吹来,布条就迎风而起。
明奕将望远镜取下来,把支架收起。雨伶站在旁边,静静地等着她。她们同时听到远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也同时朝后看去。一名女仆站在那里,逆着光,有些看不清明奕的脸。
“是明小姐吗?”
明奕和雨伶走过去,女仆颇为惊讶地瞧着明奕,“明小姐,你这一身,怎么弄成这样?”随后她才道:“夫人有事和您说。”
她说的夫人是伏堂春,因为年龄的原因,这里年轻的女仆都称其为夫人,只有老管家才称小姐。而正儿八经的雨夫人因为不管事,也不用在意二者的区分。明奕点了点头,没有解释衣服的问题。她看了眼雨伶,然后便随着女仆下楼去。
伏堂春的书房在二楼。这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带有更衣室。明奕进去,却见和她想象中不同。房间高耸的两面墙上,做成了整面的壁柜,由小到大,由轻到重,摆满了各样的玩具、摆件、玩偶,弄得像是孩童的乐园。
细看去,也都是各有各的精致。伏堂春坐在书案前,领会到明奕的目光,解释:“有些是我年幼时收集的,剩下的全部属于雨伶,是她小时候玩剩的玩意儿。现在不玩了,就一并放到这里来。”
明奕仰头去看。
伏堂春示意她坐下,叫女仆上茶。明奕听说她有事要讲,就问是什么事。伏堂春端起茶盏,用茶盖刮了刮茶沫,停了停,才说:“我得出趟远门。”
这没什么稀奇。明奕没有喝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伏堂春抬起眼眸,望着明奕,“这期间,拜托你照顾雨伶。”
“雨小姐有她的贴身女仆。”明奕说,“她也十九了。”
女仆忽然敲门,搬来一个箱子,说是行李已经收整好,请伏堂春检查有没有遗漏。箱子里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伏堂春用指尖来清点,随后移步到壁柜前,拿起一只摆件擦拭。
“那孩子总是不好好喝药。”
伏堂春转过身,带着些郑重道:“其实还有无相园。雨老爷死后的这一段日子,我总是觉得分身乏术,有太多事要料理。或许过了这段时间会好很多,但现在是事情最多的时节。”
明奕知道,雨先生和雨夫人都是甩手掌柜,伏堂春是又顾内又顾外的。伏堂春也只对明奕说,如果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迫在眉睫的情况下,还请明奕略代她决断一二。明奕就问起席先生的死,警察调查得如何?伏堂春说,还没有消息过来。
明奕倒是不急,她既然到了这里,就是已经定好要留一段时日的。伏堂春大概说了这些,也就没有别的事。明奕却放下茶盏,说她也有事要说。
伏堂春看明奕是认真的神态,就问她什么事。明奕说:“我需要些食材,做淮扬菜用。”
伏堂春略停了一会儿,问:“明小姐不习惯这里的饮食吗?”
“倒不是。”明奕也刻意停顿片刻,才看着她说,“是雨伶。我每次见她,说句难听的话,我感觉她要被饿死了。”
伏堂春注视着她,半晌,才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些松缓气氛的意味。明奕以为她总要问一句为什么,或是以雨伶体弱来婉拒,谁想伏堂春并未,她持起茶盏,轻啜一口,只说了一句“好啊”。
“你要什么食材,就写下来给厨娘,厨娘就是无相园的买办。”伏堂春说完,问她,“就这件事吗?”
明奕“嗯”了一声,得到应允,她不再多留。伏堂春瞧着她的背影,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