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 24 章 ...

  •   !   (二十四)

      夜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孟平揣着满心疑问和不平,快步往姐姐易梅家走去。今天赶集,走不开,否则,以她的性子,早就去问易华为什么了。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柴火烟味混着淡淡的饭菜香涌过来,却压不住她心里的烦躁,姐姐易梅说,易华在里屋。

      掀开门帘的刹那,孟平的脚步猛地顿住。炕沿上坐着的男人,身形看着比以前壮了些,可那壮分明是硬撑的结实,更扎眼的是他的肤色,黑得发亮,眼里是藏不住的疲惫和不安,连脖颈处的皮肤都透着暗沉,没了往日半分清爽模样。
      “孟平……”易华声音沙哑得厉害,声音小得孟平都听不清。
      孟平嘴唇动了动,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怨气突然涌上来,几步跨到炕边,声音带着颤:“你出去这么久,连封信都不写,心就这么狠?”
      易华的喉结滚了滚,没辩解,只是缓缓伸出手,想去拉她的胳膊。孟平下意识抬手,指尖刚触到他的手,就被一阵粗糙的触感硌得生疼,像碰到了磨过的砂石。她猛地低头,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易华的手,哪里还是记忆里那双有力干净的手?指节粗大,皮肤糙得像老树皮,布满了裂口和厚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石屑,连皮肤都透着一股近似军绿的暗黄,看着就像常年干重活磨出来的模样。
      “易华,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了?”孟平的声音瞬间软下来,满是难以置信的心疼,“你在外头到底经历了什么?干了些什么活啊?”
      易华眼圈一红,想抽回手往身后藏,却还是被孟平紧紧攥住。他咬着唇,慢慢说起过往的遭遇:“那天跟堂姐夫小盼盼一起出门,另外还有几个人,先坐班车到毕节,再转车去贵阳,到了火车站,堂姐夫小盼盼就说让我们把身份证和车费钱拿给他,他去买车票,车费买好后,还没有把身份证给我们,就叫我们跟着他去上火车,谁知人太多,几下就被挤散了,我跟同村的小红红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们,身份证没了,火车也没坐上。”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后怕:“就在车站慌得没辙的时候,来了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问我们是不是要打工,还说活有点苦,在工地上干活。我们当时也没有怎么想,只想着到哪里都是打工,一样的挣钱,就跟着他们上了一辆车,车上还有其他的人。他们给车上的每一个人发了两个大馒头和一瓶健力宝,大家全程都昏昏沉沉的。谁也没有说话,车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们被那两个人喊下车的时候,天完全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根本就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我只听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大声喊‘带好自己的东西准备下车,不要丢三落四的’,就提着行李走进了一道大铁门,进去后就有人带我们去了宿舍,放好行李,去吃饭,还让我们每个人领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我还跟小红红说,这个老板看起来不错。哪知道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有人在外面吹哨子,喊起床吃早饭上班,我走出了门一看——那工地三面环山,那山又高又陡,根本不可能攀爬,另外的一面是高高的围墙,都围着铁丝网,我甚至找不到昨天晚上是从哪里进来的。一个带工的人说,必须好好地干活,工资年底结清,不准跟家里通信,也不要想着活苦逃跑,被铁门那两条狼狗咬死是不负责的。等我们干活回来,我们的东西都不见了,有人问我和小红红的身份证,我和小红红说了原因,带工的那个再三确认,还搜了我们的身,没有再问。逼着我们天不亮就干活,天黑透了才让歇着吃饭。饭食还可以,顿顿都有肉,还有一包合作烟。带工的那个人说,谁不吃饱,没有力气干活,就请他吃鞭子。”
      易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我问带工能不能寄封信回家,他只说让我好好干活,别瞎琢磨,到时候自然会结清工资让我们走。可那日子根本看不到头,筛砂、运料、搬石头,全是重活,手上的泡破了又结茧,磨得越来越糙,慢慢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我天天后悔,不该一时糊涂离开你,可被困在那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硬扛着,一熬就是八个多月。直到有一天上厕所,听见围墙外舀粪的声音,我才知道厕所的舀粪口在围墙外,我马上生出了逃跑的念头,马上进行了观察,厕所上面铺着几块厚重的水泥预制板,板与板之间,留出蹲坑的缝隙。我盯着那预制板看了半天,心里盘算着,大门有狼狗守着,一靠近准得被发现,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可狼狗从不会往厕所这边来,更不会对着厕所叫,从这儿逃,说不定能成。但厕所里的粪装得满满的,也不知道粪坑有多深,我不敢贸然行动,心里想着等舀粪的人把粪舀下去一点再说,当粪被舀到露底的时候,我庆幸没有提前行动,那粪坑有两人多深,我不敢跟小红红提前透露半个字,怕小红红年龄小露了馅,更怕计划落空连最后见你一面的希望都没了。终于等来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天空阴沉沉的,半点星光都没有,只有偶尔划过的闪电和隆隆的雷声,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四周。工棚里的工友们累得倒床便睡,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根本没人能察觉到我有逃跑的想法。我心里逃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这样的夜晚,昏暗无光,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我悄悄侧过身,用胳膊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小红红,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夜色里,让小红红跟我去趟厕所,说这打雷下雨的夜晚我害怕,拉肚子了 ……小红红迷迷糊糊睁开眼,揉了揉眼睛,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闪电看了看我,没多问,也没说话,只是默默起身,跟着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工棚。小红红以为我有什么悄悄话要跟他说,一路跟着我摸索钻进昏暗的厕所里,直到站在蹲坑边,才疑惑地问我,有啥事儿。我没应声,先探头往厕所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巡逻,才压低声音,快速跟小红红说,我们要逃出去,再待在这儿,这辈子就毁了!大门有狼狗守着,只有从这儿走,狗不会叫,没人能发现!小红红猛地愣住,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都是惊慌,刚想开口说话,就被我抬手按住了嘴,我叫他别出声,小声点!让他借着闪电光看这厕所,坑底下能通到围墙外的舀粪出口那儿,厕所里的粪差不多都舀到露底了,我们从这儿下去,趁着天黑跑,准能成!马上要下大雨了,就是他们发现我们跑了,用狼狗来追,狼狗闻不到我们的气味,就没法追了。如果今天不跑,就很难有机会了!也跟他说,他不跑我都要跑的,大不了就是个死。小红红听着,又借着闪电的余光,看了看蹲坑底下黑漆漆的深坑,心里又怕又慌,我跟他说,坑有两人多深,先把水泥预制板移开,用裤子拉着我滑下去,我在下面接着他。不走死路一条,走,还有一线生机,我们两个借着偶尔划过的闪电微光,伸手去抬铺在蹲坑上的水泥预制板。水泥预制板又厚又重,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终于移开了一条够人钻下去的缝,我脱了裤子叫小红红拉着,我先滑下去,先试探着往下踩了踩,粪水没过了我的小腿,我叫小红红轻轻的滑下来,我接着他,我们在粪坑里借着闪电的微光,摸索着前进,忍受着恶臭,向舀粪口移去。到了舀粪口,我叫小红红踩在我的肩膀上,爬出了舀粪口,舀粪的舀子还在,小红红用舀子把我拉了上去,刚爬出粪口,天空就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我拿起裤子,拽起小红红,拉着他的手往远处的田野跑。我们不敢沿着大路跑,夜色漆黑,大雨滂沱,我们根本分不清方向,只知道一个劲儿往前冲,我们怕那些人带着狼狗追来。我们在雨里拼命跑,包谷叶子刷过头,刷过脸,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雨声和包谷叶子与身体摩擦的刷刷声,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不动了,实在是跑不动了,靠着土埂子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跑,就这样跑跑歇歇,天亮了起来,我们才敢放慢脚步又在地里躲了好半天,确认身后没人追来,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我们撕了几个嫩包谷,胡乱地啃着,又甜又脆的滋味,是这半年多来吃到最香的东西,因为有着自由的味道,有着死里逃生的味道。歇了一会儿,我们不敢多待,又顺着包谷地往前跑,饿了就摘地里的东西充饥,渴了就喝路边积下的雨水,一直不敢跑大道,就这样在地里跑了两天,才敢慢慢跑到大路上拦车。
      我们在路上拼命拦车,过往的货车要么呼啸而过,置之不理,要么摇下车窗喊着让我们躲开,根本没人愿意停下。我们不死心,沿着路边一步步走,逢车就招手,嗓子喊得发哑,鞋底也磨破了洞,脚底板全是水泡。终于,一辆蓝色大货车在我们身边缓缓停下,车窗里探出来一张饱经风霜的的脸,声音憨厚,问我们咋在这拦车,还如此的狼狈不堪,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拉着小红红把被骗去沙场、被迫干活、趁月黑风高从厕所逃跑的事简要说了一遍,声音带着哭腔,求他载我们一程,我们想回家。”
      易华说得泣不成声,说得孟平和易梅不停地擦泪。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听完叹了口气,叫我们上车,他要到贵阳交货,带着我们到了贵阳,还把他的换洗衣服给了我们,叫我们换上,临走前还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递给我们,说贵阳到毕节不算太远,让我们自己想办法,赶紧回家,他只能帮我们到这了。我们一路走一路问,顺着大路往毕节的方向走。一路上,我们遇到不少好心的路人,有人给他们递馒头,有人给我们指方向,最后遇到一对拉货的年轻夫妻,听说了我们的遭遇,特意绕路把我们送到了毕节车站。到了毕节车站,我们心里总算踏实了许多,就这么一路辗转,我们总算回到了村里,直到站在姐姐家门前,我才相信我真的回到家了。一到家吃了点饭就睡了,一直睡到现在,睡了一天半,平儿,还能再见你,我真的很高兴。”拉着孟平的手又开始流泪。
      “到现在,那班车费还没给师傅呢,”易华低着头,声音轻轻的说:““姐姐,你把车费钱给人家送过去哦!”
      易梅连忙点头:“放心吧,我马上就给师傅送过去,耽误不了。”
      孟平坐在一旁,全程没怎么说话,手里还攥着易华那只粗糙的手,指尖的老茧硌得她心疼。易华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遭遇,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被小盼盼拿走身份证买车票,被陌生人拐去沙场强制干活,被困在三面环山的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后借着月黑风高的夜色,从厕所逃跑,一路乞讨、辗转回家。她越想越后怕,后背都冒出了冷汗。要是易华当时没那么聪明,没有勇气,不敢从厕所冒险逃跑,那是不是就一辈子困死在那个沙场了?是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那这些日子,暗无天日,苦不堪言,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
      看着眼前又黑又瘦、双手粗糙不堪的易华,孟平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柔情,还有说不尽的心疼,她轻轻握紧易华的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易华,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回来了就好。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这种苦了,我会求爸爸答应我们的婚事的。”
      易华抬起头,看着孟平眼里的心疼和温柔,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顺着脸颊滑过黝黑的皮肤,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煎熬,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安心——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家,回到了孟平身边,回到了这个能给他温暖和依靠的地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