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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是天涯沦落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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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琴海的浪涛嘶吼着,像是一头要吞噬一切的巨兽。暴雨如注,疯狂鞭打着这座名为“烬屿”的孤岛。
这里是众神遗弃的角落,连光线都吝啬于在此停留。
菲斯蜷缩在漏雨的石屋角落,指尖不仅因为寒冷,更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屋顶的石缝正在渗水,冰冷的水珠砸在她的额头上,她顾不得擦拭。
她的心神全系在屋外那片向阳坡上。那是她的命。
她赖以生存的野生烟草,此刻正在暴风雨中被蹂躏、被摧残。
她只是烟草之神,一个神格低微的新兴神祇,像株在石缝里挣扎的野草。若是这片烟草毁了,她这微弱的神形也会随之消散。
“砰——!”早已腐朽的木门被猛地撞开。狂风裹挟着咸腥的海水和一股浓烈的血气,轰然灌入狭小的石屋。
菲斯惊得猛然抬头,指尖下意识地燃起一点微弱的火星。
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踉跄两步,重重地摔在积水的石板地上。
那是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狩猎之神,瓦塔,一个古老却落魄的神祇。
她那把曾经令野兽闻风丧胆的银弓,此刻蒙满了灰尘,像一根废弃的烧火棍。弓弦上还挂着几根海鸟的羽毛,早已被雨水打湿,黏成一团,狼狈不堪。
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的手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苍白的皮肤上,鲜血混合着雨水,在地上蜿蜒出一道刺眼的红。
瓦塔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她抬起头,眼神涣散而警惕,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她在害怕。
她效忠的那位拥有中等神力的畜牧之神,绝不会容忍手下,与菲斯这样的抢夺古神神力的新兴神祇,有半分牵扯。
她跑到这里已是走投无路。
菲斯看着地上的神,原本戒备的眼神慢慢软化。
同是天涯沦落神。在这诸神林立的世界里,她们都是随时会被碾碎的尘埃。
菲斯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询问一句,她只是默默地爬过湿冷的地面,跪坐在瓦塔身旁。
瓦塔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受伤的手臂,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别动,”菲斯的声音很轻,却很镇定,她捻起指间那一抹未熄的烟草火星。那是凡人点燃烟草时的烟火气,是她仅存的神力。
她将那点涩烈的微光,轻轻点在了瓦塔皮肉翻卷的伤口上。
“嘶——”瓦塔痛得浑身一颤,下颚紧绷,死死咬住了嘴唇。
烟草特有的涩气在空气中炸开,混着淡金色的神力光晕。
奇迹发生了。那狰狞的伤口竟在烟熏火燎中,慢慢止住了血。
痛楚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麻痒与温暖。瓦塔紧绷的身体终于垮了下来。
那一夜,石屋外的暴雨像是要将世界冲刷殆尽。石屋里,那一点点烟草却倔强地燃了整整一夜。涩烈的香气裹着潮湿的海风,编织成一张隔绝苦难的网。
狭小的石床上,两个湿透的灵魂紧紧相拥。在这冰冷的神弃之地,体温成了唯一的救赎。
风雨停歇后的日子,时间仿佛在烬屿凝固,日夜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悄然流逝。
瓦塔不再擦拭那把蒙尘的银弓,神力衰退的她拿起了最原始的武器——石子。
“看好了,手腕要这样发力。”海边的礁石上,瓦塔手里捏着一块锋利的石片,眼神专注。虽然落魄,但那一刻她眼中属于猎神的光芒依稀重现。
菲斯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用石子击晕一只海鸟。没有神力的加持,这样的捕猎笨拙而费力。
但菲斯觉得,这比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都要真实。
菲斯低头,手指灵活地在膝头翻飞,那是向阳坡上最新鲜的野生烟草花。淡白色的小花,散发着涩烈而野性的香气。
她将编好的烟草花环,轻轻拿了起来。她走到那把被遗落在墙角的银弓前。
曾经象征荣耀与杀戮的武器,如今安静地蒙着灰。菲斯将花环戴在了银弓的顶端。
白花、银弓在这破败的石屋里,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圣洁。
瓦塔提着猎物回过头,愣在了原地。她看着那把弓,又看向逆光站立的菲斯。
菲斯的裙角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石缝里终于开出的花。
菲斯转过身,对上瓦塔怔忪的双眼。她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神性的威严,只有凡人的眷恋。
“瓦塔,”菲斯轻声唤道,“这岛就是我们的家。”
“家?”瓦塔原本松弛的背脊瞬间紧绷,“菲斯,你那点烟草能撑几天?我们得守规矩。”
瓦塔转过身,银灰色的眸子里没了刚才的柔和,只剩下古神特有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固执。
“规矩?你那是等死!”菲斯她那一头暗黄乱发在风中炸开,琥珀色的眸子亮得吓人。
她一把抓起手边的干烟草叶,狠狠摔在瓦塔脚边。
“轰”的一声轻响,叶片炸碎,金红色的神力光晕像火星一样溅开,烫得空气都在哆嗦。
“我是烟草之神!我不需要哪个神的施舍,凡人每一次吞云吐雾,那就是我的命,是我的力量!”
她伸手指着窗外那片咆哮的黑海,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为什么要躲?我可以把烟草种出去!我要去克里特岛的码头,我要让那里的每一个水手、每一个搬运工,嘴里都叼着我的名字!”
“我要让那些过往的商船,全都烧着我的信徒供奉的香气!到时候,我们根本不用怕任何人!”
“你疯了!那是宣战!你个蠢货!”瓦塔一把攥住菲斯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入对方瘦弱的皮肉里。
“新兴神祇敢跟主神抢信仰?你嫌命太长是不是?”瓦塔的呼吸急促。
“我们不是亡命徒!狩猎靠的是等待时机,像你这样没脑子地蛮干迟早会把我们俩都害死到海里喂鱼!”
“害死我们的是你的胆小!”菲斯指尖溢出的火星,“滋啦”一声溅在瓦塔那件破旧的长袍上,烧出一个焦黑的洞。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守着你那套古神的破规矩,守到弓都生了锈,守到被人当成狗一样使唤!”
菲斯眼圈泛红,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她逼近环抱住瓦塔,身后的烟草香气浓烈得呛人。
“我不一样,瓦塔,你看清楚了。我要去抢,去烧,去活出个样子来。”
两人的鼻尖相抵,瓦塔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刺的小家伙,像极了千百年前,那个还会拉弓射杀深渊魔兽的自己。
可那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支撑她站着的,不过是那点卑微的“想活下去”的执念。
“我不想让你送死。”良久,瓦塔终于开口,“我看见太多这样的神。”
菲斯看着瓦塔的侧脸,看着她眼角细碎的皱纹。烟草炸裂的余烟还在空气中盘旋,辛辣得呛人。
但菲斯胸口那团刚刚燃起的怒火,却在触及瓦塔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时,轻轻地熄灭了。
菲斯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叱咤山林的狩猎之神,如今却像只惊弓之鸟,连站姿都带着卑微的防御。
“我不怪你,”菲斯的声音软了下来,像是一阵拂过向阳坡的暖风。
她不管瓦塔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羞辱才逃到这烬屿,也不管那个畜牧之神是如何驯化了一位古神。
“命运让我们在这该死的荒岛相遇,不是为了让我们一起等死。”
菲斯那一头暗黄的乱发在春日的暖阳里像是镀了一层金边,琥珀色的眸子里流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彩。
“瓦塔,看着我,”她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诱哄,那是年轻神祇特有的、混杂着天真与野心的撒娇。
“我想让你看见一个奇迹,一个能撕碎旧规则奇迹。”
空气中弥漫着野生烟草特有的迷幻气息,混杂着春日海岛上无名野花的香甜。
这种味道是蛊惑的,也是致命的。瓦塔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锁在菲斯脸上。
这就是新兴神祇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如此……鲜活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种要把世界踩在脚下的狂妄,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对于早已习惯了低头顺从的瓦塔来说,太诱人了。
“你真是……无可救药,”瓦塔垂下眼帘,像是一个丢盔弃甲的战士,向着她的征服者低头,“我相信你。”
菲斯笑了,她伸出手,轻轻捧起瓦塔那张苍白而精致的脸,在那冰凉的唇角印下一个吻。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带着海风的咸湿和彼此的体温。
菲斯很轻地安抚,“别怕,瓦塔。哪怕时间再漫长,哪怕神力再衰退,永远不要把那个属于山林的自己弄丢了。”
瓦塔微微颤抖,抓住了菲斯的手腕,“菲斯,你不懂。我依附于畜牧之神,哪怕被当做下仆使唤,至少还能维持神形不灭。”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尊严,远不如活着重要。”
菲斯没有反驳,也没有责备。在这个诸神吞噬诸神的残酷世界里,她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一个为了生存而折腰的古神?
她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握住瓦塔的手,指尖甚至陷入了对方的皮肤。
“如果外面的世界一定要逼着你当一条没有尊严的狗……”菲斯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涌动着某种近乎疯狂的执着。
“那你就把你的尊严,你的傲气,你那颗属于猎神的本心,都留在这个岛上。”
“留在家里,我来帮你守着。”
瓦塔猛地抬起头,下一秒,菲斯已经紧紧抱住了她,两具神躯紧紧相贴,彼此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石屋里共鸣。
吻落了下来,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深长、急切、带着想要将对方揉进骨血里的力度。
瓦塔的手指颤抖着穿过菲斯那干枯暗黄的发丝,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叹息。
菲斯的手掌顺着瓦塔那破旧长袍的脊线抚摸,指尖滚烫。
“哗啦——”菲斯抬手放下了窗边的木帘。
那有些腐朽的木片遮挡了漫天刺眼的春光,只在石屋里留下斑驳暧昧的阴影。
她们紧紧纠缠着,脚步凌乱地绊过地上的杂物。菲斯赤裸的脚踩在有些潮湿的草垫上,却感觉不到冷。
两人踉跄着倒在狭窄的石床上。瓦塔平躺在下方,银灰色的长发散乱在灰色的石枕上,像是一张铺开的银网。
她微微喘息着,看着撑在自己上方的菲斯。
逆着光,菲斯那瘦削的身体显得格外有力。那张并不算绝色的脸庞上,却有着一种最原始、最野性的美丽。
“菲斯……”瓦塔低声呢喃,那是狩猎对烟草野性的臣服,她想把自己献给这不枯萎的美丽。
菲斯低下头,手指继续划过瓦塔锁骨上的一道道旧伤疤。那是岁月的痕迹,是古神曾经辉煌又陨落的证明。
瓦塔咬着嘴唇,发出一声极力隐忍的低吟。菲斯的心尖颤了颤,她看着身下这具神躯。
哪怕落魄至此,瓦塔身上依然流淌着古老神祇特有的庄严与傲气,还有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和无论如何被践踏,都无法完全磨灭的光辉。
菲斯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温柔了下来,像是在触碰一件布满裂纹的珍宝。
一种强烈的、想要染指这份神圣的冲动在菲斯血液里沸腾。她想要占有这个古老的神。
她想要用自己那辛辣呛人的烟草气息,渗透进瓦塔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神魂。
她要让这位高贵的、智慧的、漂亮的狩猎之神,彻底染上她的颜色。
“瓦塔,你是我的。”菲斯俯下身,在瓦塔的耳边低语,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又如同最贪婪的强盗。
“在这里,你只是我的。”
在烬屿偷来的、像梦一样的三十天终是有限。最后一天的清晨,灌木丛边的露水还没干透。
畜牧之神的神谕像一道炸雷,劈在瓦塔的灵魂上。
那个高大的猎神,在听到召唤的一瞬间,背脊就佝偻了下去。
她眼里的光灭了,重新变回了那个谨小慎微、随时准备挨打的奴隶。
“我得走了,”瓦塔当时只说了这四个字。
没有拥抱,没有告别。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石屋,生怕多看一眼,就会违抗神谕。
菲斯站在灌木丛后,看着那个背着石刀和银弓的身影越走越远。
她也没有挽留。因为她知道,弱小的她们,连说“再见”的资格都是奢侈。
只有石屋里那根没抽完的烟草,在风里明明灭灭,那是她们唯一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