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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露头角 ...

  •   初夏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四日,将汴京城的青石板路洗得油亮,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恍若一面面碎裂的琉璃镜。安仁坊沈家宅邸深处,那高大的院墙似乎也挡不住这无孔不入的湿气,反倒隐隐透出一股子经年不散的药气,混在潮湿的空气里。

      沈家大姑娘沈慕飞的居所“漱玉斋”,此刻门窗紧闭,厚实的锦帘垂落。内室里,光线晦暗,那只鎏金狻猊香炉早已熄了往日熏染的冷香,只余一碗放温了的褐色药汁搁在床头紫檀小几上,那气味霸道地弥漫开来,苦得发涩。

      慕飞,或者说,那个占据了这具十六岁苍白躯壳的、来自异世的灵魂,正无力地靠在堆叠的引枕上。她身上穿着柔软却略显陈旧的月白中衣,墨黑的长发未经仔细梳理,松散地披在肩头,更衬得那张小脸尖瘦,毫无血色。她的目光有些空茫地投向窗外,隔着茜纱窗,望着庭院中那一丛被连绵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绿意残破的芭蕉。

      大型咨询机构的项目经理,MBA,双学位……那些属于“慕飞”的、充斥着数据、报表、商业计划书、谈判会议的鲜明记忆,如同被骤然打碎的琉璃盏,无数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烁,映照出另一个车水马龙、光影陆离的世界。会议室的灯火通明,咖啡的浓郁香气,键盘敲击的清脆声响,与眼前这古色古香、却弥漫着衰败药味的深闺形成了荒谬而残酷的对比。

      而属于“沈慕飞”的原主记忆,则像一幅被水浸过、正在褪色的水墨长卷,模糊、断续,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虚弱与灰暗。无尽的病痛,一碗接一碗的苦药,父母忧心忡忡却无能为力的面容,还有那些浅尝辄止的、关于家中商铺、账目的零星印象,如同画轴上几笔淡墨,构成了这卷生命图景最主要的、也是最后的色调。

      在出差住的民宿里楼梯失足,意识抽离时那瞬间的失重与恐慌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再醒来,便是这个名为“大周”的王朝,成了这汴京富商沈家的嫡长女。一个与她同名,却命运迥异的少女。原主体弱,一场看似寻常的春末风寒,便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倒让她这个异世魂灵,莫名其妙地占了这具躯壳的便宜。

      荒谬,无力,还有一丝……无所适从的愤怒。

      她怀念那个属于她的时代,怀念那里高效的医疗,怀念那里凭借能力就能争取到的广阔天地,甚至怀念那里喧嚣而自由的空气。而这里,只有弥漫不散的药味,被雨水困住的庭院,和一个看不见未来的、病弱闺秀的身份。

      “姑娘,该用药了。”大丫鬟云釉轻手轻脚地进来,脚步声几不可闻。她看着自家姑娘依旧望着窗外出神的侧影,那张清秀的脸上难掩愁绪,柔声劝道,“雨气寒凉,您这才刚退了热,仔细再伤了身子。”

      慕飞被她的话音拉回现实,缓缓回过神,目光落在云釉写满担忧的脸上,又扫过小几上那碗黑漆漆、仿佛凝聚了所有苦楚的药汁。那气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属于现代灵魂的锐利与清明,被她强行压下,只余下符合这具身体的虚弱与疲惫。她摇了摇头,声音因久未言语和病后体虚而带着明显的沙哑:“撤了吧,闻着……闷得慌。”

      那不仅仅是药汁的气味闷,更是这具被束缚的躯体,这方被禁锢的天地,这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窒息。

      云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依言端走了药碗,换来一盏温热的蜜水。“姑娘,您好歹喝点蜜水润润喉。”

      慕飞接过,指尖感受到白瓷盏壁传来的温热。她小口抿着,甜意丝丝缕缕地润过干涩的喉咙。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

      雨水顺着芭蕉宽大的叶片滑落,砸在泥地里。那残破的绿色,在灰暗的天光下,竟透出一种顽强的生机。

      既然回不去了……

      一个极其微弱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点火星,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悄然闪现。

      原主留下的那些关于商铺、账目的模糊记忆碎片,与她脑中庞大的现代商业知识库,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呼应。

      或许……或许这并非绝路?

      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晃动的蜜水,那甜意似乎顺着喉咙,一点点渗入了冰冷的心田。

      总要……活下去。

      不是作为那个病榻上等待命运宣判的沈慕飞,而是作为她自己——慕飞。

      这个决心如同种子,落在了被雨水浸泡的泥土里,微弱,却带着破土而出的、不容忽视的力量。

      云釉又说道“老爷和夫人方才又遣人来问过,见姑娘睡着,没敢惊扰。姑娘这次可真真是吓坏他们了。”

      慕飞又抿了一口蜜水,温热的甜意润过喉咙。她知道沈氏夫妇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否则也不会允她接触商事,只可惜原主福薄。如今既成了她,这病秧子的名头,总得想法子摘了去。搞钱,搞事业,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这大周朝商贸繁荣,汴京更是万贾云集,机会多得是。

      她正思忖着,外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环佩轻响,帘子一掀,进来一个穿着水红绫缎裙的少女,是二房堂妹沈慕兰。她生得明媚,此刻却蹙着描画精致的眉,人未到,声先至:“大姐姐可算大安了!真是菩萨保佑!”说着便亲热地坐到床边,握住慕飞的手,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姐姐昏睡这几日,可知外头出了件新鲜事儿?”

      慕飞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拢了拢袖口:“我病着,能知道什么。”

      沈慕兰凑近些,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股子看热闹的兴奋:“就是西街吴掌柜那家‘锦绣阁’嘛,姐姐前些日子不是还夸过他家的缭绫花样好?谁知是个空架子,听说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印子钱,如今债主堵门,货也压着出不去,眼看就要关门大吉了!啧啧,往日多风光的铺面……”

      锦绣阁?慕飞脑中立刻浮现出相关记忆。地段极佳,专做高端丝绸成衣,在汴京贵女圈中颇有口碑。吴掌柜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手艺也好,只是……似乎不太擅长经营。

      她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划了划。沈慕兰还在絮叨:“……所以说啊,这经商可不是女儿家该沾染的,劳心劳力不说,稍有不慎便是这等倾家荡产的下场,凭白惹人笑话……”话里话外,无非是讥讽她这个嫡长女先前学着理事是自不量力。

      慕飞抬眼,淡淡瞥了她一下。沈慕兰被她看得一愣,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太静了,静得让人发慌,不像往日病弱堂姐那总带着三分郁气的模样。

      “云釉,”慕飞不再看沈慕兰,吩咐道,“更衣,我去看看。”

      “姑娘!”云釉惊呼,“您的身子才刚好些,外头还下着雨呢!夫人吩咐了要静养……”

      沈慕兰也忙道:“是啊姐姐,那等污糟地方,何必去沾染晦气?”

      慕飞已掀被下床,虽脚步还有些虚浮,脊背却挺得笔直。“躺着才是沾染晦气。”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备车。”

      马车碾过湿漉的青石板,停在锦绣阁不远处。雨丝细密,给朱漆剥落的门面和紧闭的铺门蒙上一层灰败。几个穿着短打的粗汉或蹲或站堵在门口,神色不善,显然是收账的打手。周围零星几个路人匆匆走过,避之不及。

      慕飞戴着帷帽,由云釉撑着伞,并未直接上前,而是绕到后巷,观察了片刻铺面的格局和周边的环境。正门是走不通了,她示意车夫将马车赶到后门。

      后门处倒是清静,只有一个老苍头守着,见有陌生车马,一脸警惕。

      慕飞让云釉递过一枚小巧的玉牌,那是沈家的信物。“烦请通传吴掌柜,沈家慕飞,或许能解他眼下之困。”

      老苍头将信将疑地去了,不多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吴掌柜那张布满愁容的脸探了出来,见到慕飞,先是愕然,随即是深深的窘迫。“沈……沈大姑娘?您怎么来了?这……这地方实在不便待客……”

      “无妨,”慕飞语气从容,“站着说话即可。吴掌柜,长话短说,你欠印子钱多少?铺中积压的货值多少?每日铺面、工匠开销几何?”

      她语速不快,问题却一个接一个,直指核心。吴掌柜被她问得有些发懵,下意识答道:“连本带利,欠了八百两。积压的成品、料子,按成本算,约莫一千二百两。每日……唉,即便不开张,工匠工钱、铺租杂项,也得十数两银子……”

      慕飞心中飞快计算。现金流断裂,资产大于负债,关键是盘活库存,获取周转资金。印子钱利滚利,必须尽快解决。

      “我给你指两条路,”她帷帽下的声音清晰传来,“其一,我沈家可以按市价七成,吃下你全部存货,你得现银至少八百四十两,足够还债,剩余料子另算,你可重头再来,但铺面怕是保不住。”

      吴掌柜脸色一白。

      “其二,”慕飞顿了顿,“你若信我,存货我来设法盘活。印子钱,我出面替你谈,争取只还本金,或减免部分利息。但这铺子,需得抵押给我,你仍做掌柜,占三成干股。盈亏风险,我来担。”

      吴掌柜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帷帽后模糊的身影。沈家大姑娘……竟有这般魄力?第一个方案是断尾求生,第二个……简直是给了他一条活路,虽然失了铺子所有权,却能留下安身立命的根本。

      “姑娘……为何要帮小人?”他声音干涩。

      “我看重的是‘锦绣阁’这块招牌,和吴掌柜你的手艺。”慕飞淡淡道,“汴京城不缺绸缎庄,缺的是独一份的‘锦绣阁’。给你一盏茶工夫考虑。”

      雨丝敲打着伞面,沙沙作响。后巷寂静,只有吴掌柜粗重的呼吸声。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少女,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是他在许多积年老商身上都未曾感受过的,一种绝对的、掌控局势的冷静。

      他想起沈大姑娘病弱的名声,想起她方才精准的账目核算,想起她提出的那两个截然不同却都直击要害的方案……赌一把?

      他猛地一跺脚,朝着慕飞深深一揖:“沈姑娘!小人……选第二条!全凭姑娘做主!”

      三日后,一个晴朗的午后。

      汴京城最负盛名的茶楼“一品香”雅座内,几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正品茗闲谈。坐在上首的男子,一身月白儒衫,容颜清俊,气质温润中透着几分疏离,正是今科状元,新授翰林院修撰的谢珩。他指尖捻着青瓷茶盏,目光却落在窗外街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明仲兄,”旁边一个蓝衫公子笑道,“可是在思量陛下昨日垂询江南漕运之事?听说你呈上的条陈,连户部老尚书都赞不绝口呢。”

      谢珩收回目光,浅浅一笑:“子敬过誉,不过是些书生之见,尚需斟酌。”他性情沉稳,不喜张扬。

      另一人接口:“说起户部,你们可知西街那家‘锦绣阁’?前几日还要死要活,听说欠了滚刀刘的印子钱,眼看就要垮了,谁知今日竟重新开张了!”

      “哦?竟有此事?”那蓝衫公子子敬来了兴趣,“滚刀刘那等人,可是好相与的?谁有这么大本事?”

      “说来也奇,”那人压低了声音,“听说是沈家那位病秧子大姑娘出手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滚刀刘只收了本金,利钱一分没要!如今那铺子改头换面,叫什么‘云裳记’,今日开张,说是有什么‘高级定制’,‘限量发售’,引得不少夫人小姐去看热闹呢!”

      “沈慕飞?”子敬愕然,“她不是病得常年不出门么?何时懂这些了?别是沈家背后出手,推她出来做个幌子吧?”

      “不像,”先前那人摇头,“当日她在锦绣阁后巷与吴掌柜说话,虽戴着帷帽,但那气势……啧,滚刀刘手下那帮混不吝的,竟也没敢造次。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定了。”

      一直沉默的谢珩,此时指尖微微一顿。沈家嫡女……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个存在感极弱的闺阁女子。竟有这等手段?

      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顺着街道望去,虽看不见那“云裳记”的热闹,却能想象那人流熙攘的景象。一个深闺少女,直面市井凶徒,盘活濒死产业……这与他认知中的闺阁女子,相去甚远。

      子敬还在啧啧称奇:“……满城都说这沈大姑娘是走了什么运道,病了一场倒开了窍了?还是说,往日那病弱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谢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窗外,天际有薄云舒卷,汴京城的午后,依旧是一派繁华升平。只是这平静的水面下,似乎因着某个变数的出现,开始漾开了一圈不同寻常的涟漪。

      他放下茶盏,声音清淡:“世间事,未必皆如表面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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