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青萍之末 ...
-
初夏的阳光已有几分力道,透过漱玉斋新换的茜纱窗,在铺着宣纸的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慕飞却不在案前,她站在庭院那棵老石榴树下,仰头看着匠人指挥小厮搭建一个奇特的棚架——以细竹为骨,覆以上好的防水油布,四面却留有活动的卷帘,通风透光,又遮阳避雨。
“姑娘,这是要作甚?”云釉捧着账册过来,看着这不像凉亭也不像花房的物事,满眼疑惑。
“工作坊。”慕飞言简意赅,“往后与掌柜、管事们议事,或是画些图样,就在这里。”她不喜欢终日困在憋闷的室内,这半开放的空间,既能接触自然气息,又比室内开阔,利于思维发散。这是她作为现代项目经理,对办公环境本能的优化需求。
云釉似懂非懂,却也不再问,只将账册递上:“‘云裳记’上月净利又增三成,吴掌柜请示,盈余是继续投入船队,还是……”
“留三成备用,两成改善工匠伙计待遇,余下五成,”慕飞接过账册,目光扫过最后一行数字,果断道,“寻访可靠的染织工匠,尤其是擅长创新配色、改良工艺的,工钱可以给到市价一倍半。我们需要有自己的核心技术,不能总受制于原料供应商。”
正说着,门房来报,说是林太医家的小姐前来拜访。
林太医是太医院院判,医术精湛,曾为原主诊过脉。慕飞穿越后,身体虽渐渐好转,沈夫人为求稳妥,仍时常请林太医过府。这位林小姐,单名一个“薇”字,随父来过几次,性子沉静,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只知胭脂水粉,反倒对慕飞书案上那些奇特的图表、白板上的勾勒颇感兴趣,曾怯生生地问过几句。
慕飞对这位眼神清正、带着求知欲的少女印象不错,便道:“请林姑娘到这边来吧。”
林薇被引到石榴树下,见到这别致的“工作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欣赏。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素面襦裙,未施粉黛,更显气质干净。
“沈姐姐。”她敛衽行礼,声音轻柔。
“林妹妹不必多礼,坐。”慕飞示意她在棚下新设的藤椅上坐下,让云釉上了茶点。“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林薇双手捧着茶盏,有些不好意思:“前日随父亲去城西义诊,见一老匠人染布,色泽鲜亮无比,手法却与寻常不同。想起姐姐似乎对这些匠作之事颇有见解,便冒昧前来,想请教一二。”她说着,从随身带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布卷,展开是几块颜色极为纯正、过渡自然的染布样本。
慕飞接过,指尖抚过布面,眼中露出惊喜。这染色的均匀度、色彩的饱和度,远超这个时代的一般水平。“这是用什么染的?技法可有特别之处?”
见慕飞真的感兴趣,林薇眼睛一亮,话也多了起来:“那老匠人说,是用几种山野植物的根茎果实,配合特殊的媒染剂和控温手法……只是他年老体衰,子嗣不愿继承,这手艺怕是要失传了。”她语气里带着惋惜。
“失传太可惜了!”慕飞脱口而出,这是她对知识和技艺本能的珍视。“林妹妹,可否帮我引荐这位老匠人?工钱、待遇一切好说,若他愿意,我可以为他提供专门的场地、帮手,只求将这手艺传下来,若能改进推广,更是功德无量。”
林薇没想到慕飞如此果断重视,忙点头:“自然可以!我明日……不,今日下午便可带姐姐去!”
看着林薇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慕飞心中一动。在这个时代,能遇到一个不视匠作为末流、真心欣赏并愿意为之奔走的同龄人,实在难得。她欣赏林薇这份对专业的热爱与纯粹。
“除了染织,林妹妹对药材、植物特性想必也熟悉?”慕飞问道,心中已有了新的念头。或许,不仅是布料,化妆品、护肤品领域,也可以借助林薇的知识进行探索。
林薇谦虚道:“略知皮毛,随父亲认得些草药而已。”
“皮毛往往藏着精髓。”慕飞微笑,语气真诚,“往后若有类似发现,或是想研讨些什么,尽管来找我。我这里别的没有,好奇心和支持,管够。”
林薇怔住,看着慕飞眼中毫无伪饰的欣赏与鼓励,心头一暖。她因醉心医理、不擅女红交际,在闺秀圈中常觉格格不入,何曾被人如此郑重地邀请“研讨”?她用力点头,清亮的眸子里漾开真切的笑意:“嗯!谢谢沈姐姐!”
以后便叫我“慕姐姐吧”,慕飞对她说。在慕飞心里,这也是她这个灵魂在这个世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了。
送走林薇,慕飞心情颇佳。平等尊重,欣赏才华,资源共享,合作共赢——这是她根深蒂固的现代价值观。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能以此结交到志同道合者,是意外之喜,或许也能成为她未来事业中不可或缺的助力。
几日后,慕飞在林薇引荐下,亲自拜访了那位姓姜的老染匠。一番恳谈,以优厚条件聘请了他和他的一个徒弟,在“云裳记”后院辟出专门的染坊,供其研究。同时,她也通过吴掌柜,物色到了一位因家道中落、空有满腹漕运水文知识却无处施展的潦倒书生,姓赵名启明,聘为船队文书兼参谋,负责整理漕运资料、绘制更精细的航道图。
这些举动,在沈府内部又引起些许波澜。沈慕兰听闻后,在母亲面前嗤笑:“真是病急乱投医,连走投无路的破落书生、快入土的老匠人都当成宝,可见是没人可用了!”
沈二太太捻着佛珠,不语,眼神却更深沉了些。
与此同时,谢珩与苏文谦的茶舍之会也愈发频繁。
“明仲兄,你让我留意的漕运动静,近日确有些异常。”苏文谦压低了声音,“几家大漕帮似乎在暗中串联,对近期试图涉足漕运的新面孔,打压得格外严厉。尤其是……沈家那位姑娘组建的船队,还未正式起航,已在码头上遇到了几次麻烦,不是雇好的船工被高价撬走,就是定好的泊位被莫名占用。”
谢珩执杯的手顿了顿,眸色转深:“看来,是有人不想看到新的鲶鱼进来搅动这潭死水。”他沉吟片刻,“沈姑娘那边,有何反应?”
“据闻,她并未慌张,反而加快了与江南几家中小丝商的联系,似乎打算避开大漕帮控制的传统航线,尝试走更偏远但关卡较少的支流线路。而且,”苏文谦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她聘用了那个赵启明,此人虽科举不成,但对运河支流岔道的水文情况了如指掌,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位沈姑娘,识人用人的眼光,确实独到。”
谢珩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果然是她会做出来的事,不正面硬碰,而是另辟蹊径,精准地找到关键节点的人才。这种务实、高效且尊重专业的态度,与他所知的任何闺秀或官员都不同。
“文谦兄,或许我们之前的方向有些偏差。”谢珩缓缓道,“自上而下的改革固然重要,但若能辅以自下而上的实践印证,或许能让我们的主张更有说服力。沈姑娘的船队,便是一个极好的观察样本。”
苏文谦会意:“明仲兄是想……”
“不必刻意介入,只需静观其变。”谢珩目光清明,“若她能成功,便是对现有漕运弊病最有力的控诉;若她受阻,那些阻挠她的手段,也将成为我们日后推动变革时,需要铲除的障碍。当然,”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维护,“在必要时,提供一些无关大局的……信息便利,也无不可。”
苏文谦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点头称是。
漱玉斋的石榴花开始吐出灼灼的红焰。
慕飞站在“工作坊”下,听着赵启明汇报初步勘测的支流航道情况,又看了看姜老染匠送来的第一批新染色的样品,色彩瑰丽,让她想起了现代化学染剂的某些效果。
她摊开新的计划书,在上面添上了“建立独立小型货运网络”与“研发独家染色配方”两项。前路依旧布满荆棘,漕帮的打压,家族的暗箭,朝堂的风波,都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此刻,看着手中绚丽的染布,听着赵启明条理清晰的航道分析,想起林薇那双充满求知欲的明亮眼眸,慕飞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凭借对人才和知识的尊重,她正在这个古老的时代,一点点编织属于自己的网络,汇聚起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青萍之末,风起于微澜之间。而她这条意外闯入的鲶鱼,已然开始搅动汴京城这潭深水,涟漪正缓缓荡开,终将涌向不可预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