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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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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她又回到了灞上送行的土坡。
霍去病的暗红色战袍在风里猎猎作响,他回过身,不是出征时那决绝的模样,而是眉眼间带着她熟悉的疲惫,唇边却勾着一点笑意。
他抬手想触她的脸,指尖却穿过她的脸颊,化作漫天风沙。她惊惶地去抓,只抓到一片冰凉,再抬眼,他已置身于漠北的荒原,周围是呼啸的风雪,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玄色软甲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她冲过去,想喊他的名字,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翻身上马,向着更深处的黑暗而去,身后的“霍”字大纛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将军——!”
她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案上的麻纸被濡湿了一角。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烛火早已燃尽,只剩一点残灰。她摸出怀中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镇定,却再也无法入睡。
北方的夜空,连一颗星子都看不见,仿佛被浓重的乌云彻底遮蔽,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
涿邪山大捷带来的短暂振奋,如同投入滚水的一勺凉油,喧嚣过后,便迅速被盛夏更为沉闷黏稠的等待所取代。前线依旧有零星的消息传回,却不再是清晰确凿的捷报,而变成了某种模棱两可、语焉不详的传闻碎片。
有时,是驿卒带回的例行军情简牍,上面只有干巴巴的“大军继续向北清剿”、“遭遇小股残敌,击走之”之类的字样,既无具体地点,也无斩获数目,刻板的公文腔调下,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反而让人心中更生疑窦。有时,是从北边商队或游侠儿口中流出的传言,说什么“霍将军天兵所至,匈奴望风而逃”,或是“漠北今年大旱,水草地难寻,行军颇为艰苦”,甚至有些荒诞不经的,说什么“将军得了天神相助,能驱策风沙困敌”。
这些传言真伪难辨,相互矛盾,在长安的酒肆茶馆间流传、发酵,最终演变成各种光怪陆离的谈资,却丝毫不能缓解苏鉴微心头的焦灼。
真正令她不安的,是“音讯断绝”的感觉。
自六月下旬一次提及“大军抵达某处河谷休整”的简短公文后,通往漠北前线的官方驿传,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整整七日,捷奏驿再未收到任何来自霍去病本部的直接军报。起初,人们还以为是路途遥远、传递延迟,毕竟深入漠北,通信不畅本属常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连其他几路偏师、负责后勤转运的部队,甚至更北边一些归附部族传来的消息,都开始变得稀少、迟滞,最后近乎停滞。
这种“静默”,比明确的坏消息更令人窒息。它像一片不断扩大的、沉重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吞噬掉此前所有捷报带来的些微光亮。
苏鉴微每日前往捷奏驿的次数,从一次增加到两次、三次。她不再站在人群外围,而是尽量靠近官吏处理文牍的厅堂门口,侧耳倾听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每一次驿卒快马驰入,她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每一次看到驿卒空手或只拿着其他无关方向的文书黯然离开,那心又会重重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渊。
驿馆里的气氛也悄然改变。最初几日还有人在乐观地猜测“定是将军又打了大胜仗,忙着追击,顾不上回报”;渐渐地,议论声低了,人们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忧虑和茫然。那些军吏家眷,尤其是子女或丈夫在霍去病直隶精锐中的,更是面色日渐憔悴,眼神空洞,常常望着北方天际,一站就是半天。
苏鉴微试图从赵破奴留下的那两名旧部口中获取更多信息。他们依旧每隔几日便来,神色却一次比一次凝重。
“苏姑娘,非是某等不尽心。”其中一人低声道,眉头紧锁,“这几日,连大将军府和北军衙门那边,似乎也急了。派出去联络的侦骑和信使,比往常多了数倍,但……回来的少,带回有用消息的更少。只听说……漠北深处,今年气候确实诡谲,忽而酷热干旱,忽而狂风暴雨,有些惯常的水源地都干涸或改道了……”
另一人补充,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风声……说是匈奴残部学乖了,不再聚拢硬抗,而是化整为零,躲进了极北的深山、荒漠,甚至瀚海附近的密林沼泽,难以搜寻。将军用兵向来疾如风火,此次恐怕……追得太深、太急,与后方联络便……”
他没有说完,但言下之意,苏鉴微听得明白。霍去病擅长长途奔袭、出其不意,但也往往意味着高风险。一旦孤军深入不毛之地,与后方失去稳定联系,补给、情报、乃至退路,都将变得异常脆弱。
这种可能性,让她如坠冰窟。
她开始失眠。即使勉强入睡,也总是被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有时梦见霍去病独自策马,奔向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着黄沙的黑雾;有时梦见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荒野,对着系统面板上疯狂跳动的红色倒计时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更多的时候,是梦见那个出征前夜,他深深望着她说“待我归来”的眼神,那眼神在梦中不断放大、扭曲,最后化为一片空洞的黑暗。
白日里,她强迫自己继续整理记录。可笔下的字迹常常因为手抖而变得歪斜模糊,思绪也总是飘向那片音讯全无的北方荒原。她开始频繁地摩挲那块石子和玉佩,冰凉的触感不再能带来慰藉,反而像两块寒冰,不断提醒着她那份牵挂正悬于未知的深渊之上。
她甚至开始尝试向系统寻求“信息”。在夜深人静、被焦虑啃噬得无法忍受时,她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低声、甚至是无声地在心中呼喊系统,询问是否有超出这个时代传输渠道的信息可以捕获,哪怕只是模糊的能量波动或异常信号。
系统大多时候保持沉默,如同冰冷的死物。偶尔,在她情绪波动最为剧烈、几乎要冲破某种阈值时,面板会短暂闪烁一下,浮现出几行极其简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文字:
【检测到目标相关区域(漠北腹地)存在高强度能量扰动,疑似大规模军事活动及恶劣天候叠加。】
【历史关键节点临近,时空锚定点出现不稳定波动。】
【警告:信息流极度紊乱,无法准确解析。建议宿主维持情绪稳定,等待历史进程自然展开。】
这些提示,非但没有带来清晰的答案,反而像在滚油中滴入冷水,让她更加恐慌。
“高强度能量扰动”、“时空锚定点不稳定”……这些冰冷的术语背后,指向的究竟是什么?是他正在经历惨烈的苦战?是遇到了无法抗拒的天灾?还是……那最终的命运时刻,正在以一种超出常人理解的方式迫近?
七月底,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雨袭击了长安。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天穹破了个窟窿。雨水从年久失修的窗棂缝隙迸溅进来,打湿了苏鉴微摊在案上的简牍。她慌忙起身关窗,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亮起,瞬间将屋内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是几乎震碎耳膜的炸雷!
在那耀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苏鉴微恍惚间,仿佛看见系统面板不受控制地剧烈闪烁起来,无数扭曲的、无法辨认的符号和数据流疯狂滚动,最后汇聚成一片刺目的、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警告!警告!目标生命体征信号……急剧衰减……联系……中断……尝试重新连接……失败……】
【关键历史节点……剧烈波动……偏移风险……计算中……】
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杂音的提示,如同鬼魅的呓语,在她脑海中炸开,随即和那雷声一同,戛然而止。
面板恢复了死寂的淡蓝色,只有那行倒计时,依旧在规律地、无情地跳动着,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她的幻觉。
苏鉴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止不住地颤抖。窗外,暴雨如注,狂风嘶吼,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噬进去。
那不是幻觉。
系统的异常反应,与漠北前线的音讯断绝,还有这些日子心头那越来越沉重的不祥预感……所有线索,如同被这场暴风雨强行拧在了一起,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想、却已避无可避的可怕结论。
她紧紧抱住双膝,将脸深埋其中,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雷声渐远,雨势未歇。长安城在暴雨中沉默,而千里之外的漠北,此刻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无人知晓。
只有那无尽的雨声,敲打在心上,也敲打在历史那扇即将轰然关闭的、沉重的大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