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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山河不朽 ...

  •   漠北的噩耗,如同深秋最凛冽的霜风,一夜之间刮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也冻僵了整座帝国心脏。哭声开始在街巷间蔓延。有人自发点燃香烛,有人向着北方跪拜,还有当年追随霍去病出征的老兵,捶胸顿足,泣不成声。这座昨日还被悬疑笼罩的都城,今日彻底被悲伤淹没。

      未央宫内。汉武帝刘彻在最初的震怒与暴痛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据宫人私下流传,皇帝将自己关在寝殿一整日,不饮不食,对着那面残破的“霍”字帅旗和那柄染尘佩剑,枯坐良久,最后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叹息。随即,一道道旨意从宫中发出,如同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陨落,盖上帝国最高规格的、庄重而哀荣的封印。
      调发附属五国的“属国玄甲军”,从长安一直列阵排到茂陵。那是皇帝为自己准备的陵寝,如今,他要用最隆重的军礼,为他最年轻的将星送行。黑色的铠甲汇成肃穆的河流,从帝都一直延伸到陵邑,沉默地拱卫着那具没有遗骸、只有衣冠的灵柩。
      敕令于茂陵东侧,为霍去病修筑陵墓,“为冢象祁连山”。这是前所未有的恩荣:以他功业巅峰之地——祁连山为冢形,让他死后依然如同生前那般,守护着大汉的北疆,也让他传奇的一生,与那座被他踏在脚下、祭告天地的圣山,永远联系在一起。

      元狩六年七月三十日,黎明。

      长安城的寂静被一阵绵长、低沉的钟鸣撕裂。未央宫景钟敲响,一声,两声,三声……浑厚的钟音穿透晨雾,回荡在整座都城的上空,带着不容置疑的哀戚。
      这是帝国最高规格的丧钟,为逝去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而鸣。

      钟声响彻时,苏鉴微正蜷缩在昨夜淋雨的巷角,浑身湿透,意识昏沉。刺骨的寒意让她发起高烧,额头滚烫,眼前阵阵发黑。但那钟声如同有重量的锤子,一下下砸在她的耳膜上,将混沌的意识勉强敲醒。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向未央宫的方向。那里,宫墙巍峨,丧钟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震颤。街道上渐渐有了动静,原本紧闭的门户次第打开,百姓们身着素色衣裳,默默站在街边,脸上带着惊惶与悲恸。

      很快,一队身着玄甲的禁军自北阙门而出,沿街宣告:骠骑将军霍去病于漠北薨逝,上震悼,辍朝五日,令有司议丧礼,依大司马之礼陪葬茂陵,谥曰“景桓侯”。

      消息被一遍遍地传递,最初的震惊与悲恸之后,是一种更为深重、更为压抑的哀寂。茶楼酒肆挂起了素幡,往日喧嚣的东市西市也沉寂了许多,连孩童的嬉闹声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人们谈论起那位流星般璀璨而短暂的少年将军时,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惋惜、沉痛的追念,以及一种对命运无常的深深敬畏。

      苏鉴微看着这一切,喉咙里涌上腥甜的苦涩。她想流泪,却发现眼泪早已在昨夜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疼痛。高烧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自己的小屋。

      推开门,屋内依旧是闷热昏暗的模样,案上的简牍蒙着一层薄灰,未写完的字迹被雨水晕开,模糊不清。她扑倒在床榻上,再也支撑不住,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状态。

      梦里,是霍去病笑着递给她石子的模样,是他出征前夜凝视她的眼神,是系统面板上那句“她还在……等……”的碎念。梦外,是隐约传来的丧乐声,是邻居家的啜泣,是高烧带来的无尽梦魇。

      这样昏沉了数日,直到赵破奴的旧部寻来。

      来人看到她病得奄奄一息的模样,惊得失色,连忙请了医工诊治。医工诊脉后,只说是忧思过度、外感风寒,开了几副退热安神的药,嘱咐好生休养。

      服药后,高烧渐渐退去,苏鉴微的意识终于清明。她走到案前,拿起那块被她贴身珍藏的石子,摩挲着上面的山峦纹理。祁连山的墓冢,终究是冰冷的,再也盛不下那个鲜活的、会笑会累、会说“有你相伴,足矣”的霍去病。

      这日,赵破奴的旧部再次来访,带来了一个锦盒。

      “苏姑娘,这是……将军的遗物中,被亲卫特意保存下来的东西。他们说,这是将军贴身携带的,临终前还紧紧攥着,想着或许……该交给你。”

      苏鉴微的手指颤抖着,打开锦盒。

      里面,是那个她亲手缝制的深青色药囊,边角已被磨损,沾染着淡淡的尘土与血迹;药囊旁,是那个旧的平安符,绳结有些松散,却依旧完好。

      她拿起药囊,缓缓打开。里面的药材早已风干,但她一眼认出,那是她当初为他准备的、防治漠北风寒的草药。药囊最底层,压着一块小小的、光滑的灰白色石子——与她珍藏的那块,一模一样。

      原来,他一直带着。

      原来,他说的“留作念想”,并非只留给她一人。

      苏鉴微捧着锦盒,眼泪滴落在药囊上,晕开陈旧的血迹,也滴落在那块石子上,仿佛在回应着跨越生死的牵挂。

      丧礼举行那日,苏鉴微没有去长安城外的送葬队伍。她只是站在小屋的窗前,望着西北方,望着茂陵的方向。

      丧乐声隐隐传来,伴随着震天的哭嚎。她将自己珍藏的石子与药囊中的石子并排放在案上,又取出那枚匈奴玉佩,轻轻放在旁边。

      然后,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青色布裙,洗净了脸,绾好了发。对着模糊的铜镜,她看着镜中那个陌生而苍白的影子,良久,拿起那枚匈奴玉佩,用一根结实的丝绳穿过,贴身戴在了颈间。冰凉的玉质贴上心口的皮肤,激得她微微一颤。那块光滑的石子,则被她放入了随身的、一个小小的旧香囊里,与几粒干枯的艾草叶放在一起,系在腰间。

      做完这些,她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时已近秋,长安的天空高远而湛蓝,却总似蒙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萧瑟。她没有去未央宫,没有去茂陵,也没有去任何可能看到送葬队伍的地方。她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长安城的西北门。

      登上西北门城墙时,已是午后。秋风带着凉意,吹动她的衣袂和发丝。城墙高大巍峨,向西北望去,视野开阔,极目之处,是连绵的、秋色浸染的远山和更远处那片望不到头的、苍茫的天空。那里,是河西走廊的方向,是祁连山的方向,也是……漠北的方向。

      送葬的队伍,应当早已出发,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此刻的西北原野,空旷寂静,只有天边几缕舒卷的云,和被秋风吹得低伏的枯草。

      苏鉴微扶着冰冷的垛口,静静地站着,望着。她没有流泪,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凝固的平静。

      阳光将她孤单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青灰色的城砖上。

      她就这样站着,从午后站到日影西斜,站到暮色四合,站到星辰一点点亮起,缀满墨蓝色的天穹。

      漠北的星空,大概也是如此吧。只是,再也不会有人,与她并肩立在那片星空下,说出“有你相伴,足矣”了。

      夜深了,风更凉。守城的士卒换了几班,都对这个深夜独自伫立墙头、望西北不语的女子投来诧异的目光,却无人上前打扰。她身上那股沉静而哀绝的气息,让人望而却步。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第一丝极细微的鱼肚白时,苏鉴微终于微微动了一下。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扶着垛口、早已冰凉僵硬的手指。

      然后,她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口说道:
      “霍去病。”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个时空,直接唤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
      “你的山河志,你的未言心,你的孤寂与不易……我都记下了。”

      她顿了顿,抬手,轻轻按在心口那枚玉佩的位置,又抚过腰间装着石子的香囊。

      “我会替你,永远记得。”

      话音落下的刹那——

      【核心任务:补全‘霍去病’人物未载空白,已完成。最终数据整合完毕。】
      【‘拾遗’进程判定:成功。完成度:优秀。】
      【拾遗者苏鉴微,是否确认提交任务,并传送至下一任务世界?】
      系统的提示音,不再是冰冷的机械音,而是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近乎温和的韵律。

      苏鉴微最后望了一眼西北方那片渐渐被晨光染亮的天空,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景象,连同过去四年所有的记忆,一起刻入灵魂。

      “确认。”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因为该留恋的,早已成为心底最深的烙印;该带走的,也已全部装入行囊。

      随着她心中默念的确认,周身骤然泛起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白光。那光芒从她脚下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将她整个包裹其中。光芒中,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虚化。

      在最后消散前的瞬间,她仿佛听见风声中,传来一声极轻极远的、似叹息似呼唤的破碎回音,又或许,那只是她的幻觉。

      白光猛然一涨,随即倏然收敛。

      城墙垛口旁,空空如也。唯有清晨的凉风,依旧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仿佛那个女子,从未在此长久伫立,从未将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眸,投向再也等不到归人的西北方。

      同一天,茂陵东侧。
      玄甲军士列阵如林,白幡如雪。汉武帝刘彻亲临送葬,立于高台之上,看着那具雕刻着祁连山形状的楠木棺椁缓缓沉入墓穴。陪葬的战马嘶鸣,兵器如林,金玉满椁,这是帝国给一位二十四岁将军的最高礼遇。

      百官垂首,哭声震天。

      刘彻没有哭。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越过墓穴,望向北方,那里,是霍去病曾经奔驰如电的战场。

      “去病。”他轻声说,声音只有身侧的近侍能听见,“朕给了你冠军侯,给了你骠骑将军,给了你大司马印,给了你与你舅舅同等的尊荣。”

      “可朕知道,你要的不是这些。”

      风扬起皇帝的袍袖,他继续低语,像是说给那个已长眠的年轻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要的是祁连山以南再无胡马,要的是瀚海之畔皆立汉旗,要的是这山河永固,要的是你麾下儿郎都能活着回家。”

      “朕给了你侯印,却给不了你时间。”

      泥土开始覆盖棺椁,沉闷的声响回荡在陵园。刘彻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元狩二年那个跪在未央宫前殿、目光灼灼如火的少年。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臣愿为陛下,开万里疆土。”

      他做到了。他用六年时间,做到了别人六十年都做不到的事。然后,像一颗燃烧殆尽的星辰,在最耀眼时陨落。

      “陛下。”近侍轻声提醒,“该回銮了。”

      刘彻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新起的封土。封土形似祁连山,这是他的旨意——让霍去病能永远守着他心系的山河。

      “走吧。”

      皇帝转身,玄色龙纹袍摆划过地面。在他身后,封土渐渐成形,墓碑立起,刻着汉武帝亲定的谥号:

      “景桓侯”。
      威强睿德曰景,辟土服远曰桓。这是对一位武将功业与品德至高无上的肯定。

      【已确认。世界编号:SY-HAN-001,存档封存。】
      【数据归档中……】
      【正在检索下一适配任务……】
      【检索完毕。世界编号:TANG-02。目标人物:李白。】
      【背景载入中……传送启动倒计时:10,9,8……】

      在虚无的数据流中,苏鉴微最后感知到的,是心口玉佩传来的微弱暖意,和腰间石子粗糙的触感。

      然后,一切归零。

      那个名为西汉元狩二年至六年的时空,在历史的经纬中静静定格。

      长安城的钟声会再次响起,为别的将军,别的功勋。未央宫的朝会依旧继续,讨论着西域、匈奴、漕运与民生。漠北的风沙年复一年,掩盖旧战场,也催生新战事。

      霍去病的名字被刻进史书,成为一段传奇:十七岁初战封侯,十九岁为骠骑将军,二十岁四擒王,二十一岁封狼居胥,二十四岁薨。

      如一道闪电,撕裂了匈奴的天空,然后消失在黎明之前。

      后人会传颂他的战绩,争论他的早逝,分析他的兵法。他们会说“将星下凡”,会说“匈奴远遁”,会说“漠南无王庭”。

      但很少有人知道——

      何以觅封侯?

      封狼居胥的荣光刻在祁连山石上,冠军侯的印绶悬于未央宫阙,可终究,大漠的风卷走了少年将军的身影,只留一座祁连山形的荒冢,对着茫茫北地。

      他封了侯,以最璀璨的方式,也用尽了全部生命。

      可侯印会锈,丰碑会倾,唯有他曾燃亮过的烽火,曾守护过的山河,曾未说出口的温柔,在时光深处,永不消散。

      所以,所觅的不是未央宫前殿的金印,不是茂陵旁的封土,不是史书上的谥号。

      是祁连山下的石子还记得他的温度,是药囊里的草药还记得他的气息,是漠北的星空还记得他的誓言,是有人跨越时空记下了他最真实最澄澈的模样。

      至此,闪电归于天空,星光隐入长夜。

      她拾起了他遗落人间的碎片,以最沉默的方式,完成了最长久的陪伴。

      山河永在,记忆不朽。

      (第一卷·霍去病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山河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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