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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律妖堂下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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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忘忧茶馆,青石巷里秋风一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那声儿脆生生的,在空荡荡的巷子里荡出老远。
秦挽月驻足回头望了一眼,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一落,将外头的天光隔成朦朦胧胧的一片。秦挽月靠在厢壁上,闭上眼,方才饮下的那杯茶,暖意犹在喉间打着旋儿,唇齿间泛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甜的,又不全是甜,后头跟着点儿苦,苦完了,舌尖又生出些清凉来。
真是奇妙。她抿了抿唇,睁开眼。
“去城西。”声音仍是平的,辨不出情绪,只那“去”字吐得比往日快了些。若那柳老板当真清白,此案定有自己的疏忽之处。
至于那所谓“能吐真言”的月见茶,秦挽月眯了下眼,指尖触到袖里暗袋中那包月见,心下有了计较。
城西那间草房仍在官差把守中。方文清昨日便被抬去了灵医馆,画妖丹青的灵体后来被封在妖律司特制的“敛妖囊”带走了——不是不救她,对于灵韵散了的妖,任何手段都无能为力,能保住一缕残魂不灭,已是极限。
秦挽月下车时,几个守门的差役忙躬身行礼:“秦大人。
秦挽月点了点头,随后抬手推门,木轴“吱呀”一声,拖得老长,惊起檐下几只啁啾。
差役要跟进去,秦挽月摆摆手:“在外头候着吧,有事会叫你。”
“是。”
秦挽月立在屋子中央,闭着眼,施展辨真耳的能力——余音绕梁。
屋里很静,可秦挽月耳中,却涌来了细碎的、纷乱的杂音,书页快速翻动、画笔扔在地上、压抑的抽泣、还有若有若无的琴音,琴声哀怨凄婉,就这么听一耳朵,都觉得心里沉闷,气血翻涌。
秦挽月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她掏出帕子擦了擦,视线却落在了墙角。
那里铺着一层灰。
这灰她昨日看过,只是当时先发现了那枚茶包,便把这当作寻常积尘了。可将那份先入为主的疑窦暂且搁下,细瞧下,那灰的质地就不对——不似浮尘那般松散,倒像是层层叠起来的,灰白中泛着青黑。
秦挽月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凑到鼻尖。极淡的香息,是线香燃尽后的香灰。
她心头一凛,昨日怎会漏了这个?心中顿时生出些懊悔来,觉得不该。
“来人。”她扬声。
属吏应声而入。秦挽月指着墙角:“将这些香灰尽数收起,带回司里。小心些,莫要混了旁的尘土。”
“是。”
属吏取来油纸与软刷,蹲在地上小心刮取。秦挽月负手立在窗边,目光落在院中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树上。树下一方石桌。
想起契影里才子佳人的景象,秦挽月不经想,丹青作画时,方文清便在一旁磨墨、煮茶、偶尔吟两句诗么?
“大人,收好了。”属吏将包好的香灰递上。
秦挽月接过,入手微沉。她将纸包纳入袖中,又环视屋子一周,这才转身:“回司。”
妖律司衙门坐落在青州城北的六部坊,门前两尊石狻猊瞪目怒视,檐下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律妖司”三字,是承平元年御笔亲题。
秦挽月刚到门口,便听见堂内传来一阵喧闹。
隐约夹杂着孩童的哭闹、男子的叫嚷,还有……妖类特有的、呜呜咽咽的气音。门口围了不少百姓,踮着脚朝里张望,交头接耳的,脸上写着好奇与畏惧。
秦挽月遂退了出来,从一侧角门进入正堂,差人去醉仙楼找锦娘,自己则立在廊柱后头,静静瞧着堂上情形。
“肃静!”
堂上,陆明渊端坐案后,一身深蓝常服,短须修剪齐整,面色平和里透着三分威仪。他左手边站着白露,小姑娘今日穿了浅绿衫子,双丫髻梳得一丝不乱,正攥着卷宗,嘴唇抿得紧紧,耳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红。
堂下跪着两人,不,是一人一妖。那人是西街瓷器铺的张掌柜,五十来岁,圆脸油光,正揪着一团淡青色雾气不撒手。那雾气是灵化妖,山间雾气形成的精怪,跟同山的精怪一起来青州城务工,只见他在瓷瓶碎片间游走翻滚,时而聚成拳头大小,时而拉成长条,时而聚成人形,时而散作氤氲,委屈得不停变形。
“大人!您可得给小人做主!”张掌柜嗓门洪亮,“这小妖怪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保我瓷器三月不碎!这才半月,摔了三只上好的青花瓶!碎碎平安也不是这么个碎法!她还腆着脸问我要精气,门儿都没有!赔钱!”
那气妖闻言,雾气剧烈翻腾,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风吹过窄缝:“我、我尽了力的……谁让您家那小公子踢毽子,一脚把花瓶从架子顶上踹下来?这、这怎能怪我?”
围观百姓挤在堂外,窃窃私语。
有帮掌柜的:“既契了妖,就得担责!不然契它作甚?”
也有帮气妖的:“人家保的是平常搬运失手,您家公子那叫‘人祸’,怨得谁来?总不能让人家连顽童踢毽子都防着吧?”
更有人小声嘀咕:“这张扒皮,平日里克扣伙计工钱,如今连妖怪的精气都想赖……”
陆明渊又拍了下惊堂木。
这回力道重些,堂上堂下霎时静了。他侧头看向白露,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白露,依你看,这案该如何审?”
整个律妖司的人都知道,白露的心愿是成为一名监察使。她是半妖出身,母亲是凡人,父亲是兔妖,幼时因身份特殊,常受欺凌,性子便越发胆小怯懦。好在她天资聪颖,对律法典籍过目不忘,又跟着各位大人办了不少案子,众人也都乐于帮她历练,只是她每逢人多场合,还是难免紧张。
白露抿了抿唇,上前半步,声音细细的:“契约,契约文书可还在?”
张掌柜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皱巴巴的,递了上去。陆明渊接过,扫了两眼,转手递给白露。白露捧着那纸,指尖有些颤,她垂眼细看,好半晌才抬眼,看向那团雾气:“这契约第二条是防碎范围:货架至地面垂直落差三尺内。第三条是免责条款:人为故意破坏、天灾、战乱所致损毁,妖方不承担责任。”
她转向张掌柜身后那男孩,约莫十岁,瘦瘦小小的,正揪着父亲衣角,眼睛红着。
“小公子,”白露声音放柔了些,“那花瓶,究竟是如何打摔的?”
男孩抽噎着:“我、我踢毽子,毽子飞上货架了,我跳起来够,就、就碰到花瓶……”
“跳了多高呢?”
“不知道。”
“碰到花瓶何处了,知道吗?”
“瓶、瓶口。”
白露问到此,一时没了主意。她无助地看向陆明渊,眼里满是惶然。陆明渊却没露不耐,反温声说:“莫急,仔细想想。若实在想不出,再问我也不迟。”
白露点了点头,深吸了口气。只是众目睽睽,堂下跪着的等着,堂外围观的瞧着,她越是努力想,脑子越是一团浆糊。半晌,她还是求助地望向陆明渊,眼里水光潋潋的,像是要哭。
“已经很好了。”陆明渊温声道,随即转向男孩:“你跳起时,可曾感到花瓶被甚么东西托了一下,才歪倒的?”
男孩歪头想了想,怯生生道:“好像是……有一阵小风?凉飕飕的,从花瓶底下过去……”
陆明渊转头又问:“气妖,你昨日看护瓷器时,是否灵韵不足?”
那雾气一滞,翻腾得缓了:“是,前日张掌柜让我通宵看护一批新到的货,精气给得又少,我、我今日确实状态不佳。”
陆明渊最后看向张掌柜:“契约第七条:雇主需保证防碎妖每日至少六个时辰休憩,并供应足量精气。张掌柜,你可做到了?”
张掌柜脸色变了变,嘴唇嚅动两下,想辩解什么,却在对上陆明渊目光时噎住了。半晌,他垂下头,声如蚊蚋:“小、小人这几日生意忙,忘了……”
案情至此,已然明了。
陆明渊提笔,笔尖蘸饱墨,在判词纸上落字,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一,张掌柜违约在先,未足量供应精气,致气妖防护不力,担七成损失。”
“二,气妖未在状态不佳时及时告知雇主,担一成责。”
“三,男孩过失,张家自行承担两成。”
“四,着双方三日内修订契约,明确精气计量,增‘状态告知’条款,至妖律司备案。”
笔落,印盖。
一场纠纷,陆明渊解决得利落。围观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阵“小风”便是气妖勉力聚起的一缕防护,只是太微弱,只够让花瓶歪一歪,却托不住它坠落的势头。
堂外响起零落的掌声,有人赞道:“陆大人明断!”
张掌柜骂骂咧咧地拽着小男孩走了,那气妖收了精气,雾气肉眼可见地浓了些,飘到堂前,聚成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朝陆明渊深深作揖:“谢大人明断。”
“无碍。”陆明渊摆手,“你们这些从山里初来城中的小妖,心思单纯,往后这类事,多留个心眼便是。契约条款要细看,精气不足要直言,莫要硬撑。”
听陆明渊这样说,白露不禁心里一暖。
三年前她初来司里,因半妖身份被几个差役刁难,躲在廊下偷偷抹泪时,也是陆大人路过,温声问她缘由,处置了那几人,又对她说:“在这世上活着,身份是旁人定的,路却是自己走的。你既选了这条路,便要挺直腰杆走下去。”
那时他说话的神情,与此刻一般无二。
可是……想到自己方才在堂上的表现,白露又垂下头,手里攥着卷宗,指节有些白。她害怕自己让大人失望了。问话问不到关键,临场便慌了神,这样的自己,真的好差劲啊。
正胡思乱想间,陆明渊已起身,行至她身侧,声音放得轻缓:“我记得你三年前初来司里,连句话都不敢大声讲。如今已能独立审问,已是不错了。”
他本想抬手摸摸白露的头,手抬到一半,顿了顿,又收了回去,只温声道:“莫要总质疑自己。路还长,慢慢走。”
白露眼眶一红,鼻尖发酸,忙垂下眼,重重“嗯”了声。半晌,又忍不住抬起脸,对陆明渊扯出个笑,嘴角弯弯的,眼里还闪着水光。
这一抬眼,才瞧见廊柱后头的秦挽月。
“秦大人。”
陆明渊也转过头来,见了秦挽月,面上浮起惯常的笑:“听说你昨日接了桩情契反噬案。进展如何?”
“尚在查。”秦挽月淡声应了,“有眉目了,自会禀报大人。”
她与妖律司的同僚,多半止于公务往来,算不得交心。尤其是陆明渊。这人太过圆滑,说话总留三分余地,做事讲究分寸,心思藏得深不见底。相较之下,她倒是更愿与白露这般心思单纯的人打交道。
陆明渊也不深问,只道:“那便好。此案涉及情契,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嗯。”秦挽月略一颔首,便转身往后堂去。她还得等锦娘。
锦娘来得倒是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抹艳红的身影便飘进了妖律司的后堂,环佩叮当,香风细细,人未至,声先到:
“小挽月~”人未至,声先到。那嗓音糯中带媚,“急匆匆叫你锦姐姐来,是有甚么要紧事?”
秦挽月从案后起身,抬眼看她。
锦娘本是条三百年的锦鲤化的妖,外表瞧着如人间三十许的美妇人,丰腴美艳,身段曲线玲珑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瘦。眉眼天生带着三分媚态,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像是咬着钩子。
她并非妖律司的正经长工,说起来只是个兼职的药师。本家在青州城开着最大的酒楼“醉仙楼”,生意红火,日子过得滋润,极不喜司里那身靛青的官服,嫌它“死气沉沉,衬得人脸都灰了”。
平日总是一身锦绣华服。今日便是石榴红的襦裙,外罩金线绣牡丹的比甲,那牡丹绣得活灵活现,花瓣层层叠叠,发髻高绾,簪着赤金步摇并几朵新鲜的芍药,腕上戴了一溜的细金镯子,少说也有七八只,行动间光华熠熠,叮咚作响。
这样的妖,本该最厌官家管束,嫌衙门规矩多,束手束脚。
偏生她早年才化形时,与妖律司的祝茗大人结过灵契。
那是种常见的互助契约,契约以精气交换为基础,解除也容易,只需要双方同意便可。
只可惜,祝茗大人后来办案时遭了怨契攻击,重伤不治,殉职而去。
此后每年忌日,锦娘都会去她坟前,坐上一整日,最后吐一颗莹润的珍珠,埋在坟头土里。有人说那是鲤鱼泪,是宝贝,值钱得很。锦娘听了只笑,摇着团扇道:“值钱?那你们死了,找人给你们哭去吧。”
说起“锦娘”这人间的名字,便是祝茗给取的。
那时的小鲤鱼还不喜欢人形,总觉得别扭,仍爱在水里游来游去,快活自在。祝茗蹲在池边看她,笑着说:“你既跟了我,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叫‘锦娘’可好?”
“祝茗,我不要叫娘,我才不要当娘呢。”小鲤鱼吐着泡泡抗议。
“你乖,不是娘亲的娘,而是姑娘的娘,是对少女的美称。”祝茗伸手点点她的额头,眼神温柔,“锦娘,是一只锦鲤小姑娘。”
小鲤鱼在水里转了个圈,想了想:“那好吧。祝茗,我喜欢这个名字。你是个好人,那我叫你‘人娘’吧,祝茗是一个人类小姑娘,只有我能叫。”
祝茗笑得前仰后合。
那些往事,锦娘从不对人提。只是偶尔夜深人静,她独坐醉仙楼顶楼,望着底下万家灯火时,眼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与这身繁华格格不入的寂寥。
秦挽月从案后起身,将包好的香灰递过去:“劳您瞧瞧,这是甚么香灰,有何效用。”锦娘接过油纸包,却不急着打开,只拿眼睨着秦挽月,嘴角噙着笑:“瞧是可以瞧,只是劳累锦娘看这些土,小挽月就拿几句客气话打发我?若是这般,可太叫人寒心了。”
秦挽月闭了闭眼。
她就知道,锦娘定是又想借她的辨真耳,去辨那些醉仙楼赊账的客人,究竟是真穷还是装蒜了。前几回便这般,让她坐在雅间帘子后头,听外头客人说话,一顿饭功夫听了二三十个,折腾得她脑瓜子嗡嗡疼。
“不能超过十个。”秦挽月道。
“哎哟,好生小气呀。”锦娘假意抹了抹眼角,见秦挽月不为所动,又噗嗤一笑,团扇掩着唇,“好了好了,十个便十个,不过得是我挑的人,那些油嘴滑舌的、眼神飘忽的、穿金戴银却哭穷的,都得经你的耳朵过一遍。”
秦挽月懒得同她纠缠,从袖中取出油纸包,递过去:“劳您瞧瞧,这是甚么香灰,有何效用。”
锦娘接过,却不急着打开,只将纸包在掌心掂了掂,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梢微挑。
秦挽月又取出那包月见茶:“还有这个,你也一并瞧瞧。”
锦娘接过茶包,指腹捻了捻上头的小字,眼神微动。“月见……”她轻声念了句,抬眼看向秦挽月,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这般精致的茶包,小挽月是从哪儿得的?莫非是……哪个貌美姑娘送的?”
秦挽月面上不动,心里却是一顿。
自己袖袋里,确有一个貌美姑娘送的茶包,可她不想接这话茬,只淡声道:“案发现场寻着的。若有甚么异常,烦请告知。”
案发现场?
锦娘心思转得快,秦挽月近日办的,可不就是画妖丹青那桩情契反噬案么?这茶包既是月见茶,那便与小惊弦有些联系的。
她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却不露,只将茶包与香灰一并收起,团扇轻摇:“成,我回去瞧瞧。明日给你答复。”
说罢,她转身欲走,行了两步,又回头,眼波流转:“对了,今儿醉仙楼新到了洞庭的鲥鱼,清蒸最鲜。小挽月若是得空,不妨来尝尝,姐姐请你。”
一条锦鲤,那般喜欢吃鱼,真是神奇啊。
秦挽月摇头:“公务在身。”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锦娘也不恼,笑着摆摆手,那抹红影便飘出了后堂,环佩声渐远。
堂内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