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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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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笙箫骤起。十二个着月白舞衣的伶人鱼贯而入,水袖翻飞如流云出岫。方才溅血的金砖地也被莲花纹毯覆住,笙箫管笛压过了空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歌舞升平中无人再提方才变故,命妇们重又举箸言笑,仿佛那无辜枉死的人不过是助兴锣鼓。又闻琵琶裂帛一声,舞姬们齐齐折腰如风中垂柳。
满座喝彩里,薛芸面前那盏琉璃盏映出她僵硬的面容。
她笑不出来。
薛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却不受控地发颤。
忽然间,一只温暖的手从桌下伸来,在薛芸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薛芸扭头看去,只见江芷兰坐得笔直,她脸色亦是一片煞白,却强装出一副镇定模样。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安抚意味:“凝神,吸气。”
薛芸依言深深吸了口气,胸腔里那股欲呕的冲动才稍稍压下去几分。手上的温暖和耳畔轻柔却坚定的声音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将薛芸从那无边的恐惧与惊骇中稍稍拉回些许。
然而那太监临死前绝望的眼神,和那抹无形的血色,或许是她此生都再难忘怀的记忆。
原来在这雕梁画栋间,人命轻贱如蝼蚁,连悲鸣都会被丝竹掩盖。
暖阁外倏忽传来一阵压抑的轻咳,声如碎玉击冰,断断续续。三皇子季予琂踱步而入,雪青貂裘松松搭在肩头,虽仍见清瘦之态,步履却很是稳当。他走来时顺手扶正将倾的绿萼梅,指尖在花瓣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向主位行礼。
“三弟今日气色倒好。”季予珣漫不经心捻着琉璃珠串,道:“哪位神医给你治的?”
季予琂唇角微扬,他目光掠过席间那抹藕荷色身影,开口却道:“托皇姐洪福,近日只偶有咳喘,夜里也能安枕了。”他落座时广袖带起微风,叫腰间悬挂的药囊轻轻晃动了一下。
薛芸瞧见来人,故意轻轻咳了一声,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目光在季予琂与江芷兰之间打了个转,声音染上几分调侃意味:“三殿下素来畏寒,这般天气竟也赴宴?我瞧他气色倒比去岁冬宴时好了许多,想来是……”
江芷兰脸上现出一抹薄红,道:“莫要胡猜,殿下是来给公主贺喜的。”
“原是如此。我还想着,要不要向殿下举荐你这位杏林圣手呢。”见好友颊边飞霞已染至颈侧,薛芸笑补了句,“不过想必没有这个必要,你说,是也不是呀?”
江芷兰没料到薛芸会在这时打趣她,忍不住轻轻掐了一下薛芸手臂,嗔道:“你这丫头,浑说什么呢!方才还一副可怜样,这会儿倒有精神来取笑我了!”
被她这一掐,薛芸倒觉得僵冷的四肢回暖了些,她配合地“哎哟”一声,眼底终于有了点真实的笑意:“瞧瞧,有了靠山,底气都足了,对我竟也下这般狠手。”
话音未落,暖阁那头的季予琂忽然抬眼望来,两道目光在舞姬翩跹的水袖间悄然相触。
江季二人对视一笑,如春雪初融。
忽然间,周兰蕙悄然近前,对薛芸道:“你随我来。”说罢转身便走,她鞋尖掠过青砖上未干的血迹,步速却半点不变。
薛芸心中一凛,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好不从,只得起身随周兰蕙离去。
二人穿过几重月洞门,但见荒废的庭院里积雪未扫,唯有一串新鲜的脚印通向虚掩的朱漆门。
步入屋内,周兰蕙当即跪下行礼:“臣妇拜见奉仪。”
只见柳疏棠斜倚在八仙椅中,她已换下染血的宫装,发间珠钗垂下的东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
薛芸一愣,周兰蕙何故带她来这偏僻之地见太子侧妃?直到周兰蕙回头看她一眼,薛芸方才惊醒,连忙跪下行礼,道:“臣女拜见奉仪。”
柳疏棠并未抬眼,指尖慢条斯理地抚过腕上新换的翡翠镯,漫不经心道:“免礼。”
二人这才站起身来,薛芸仍低垂着头不敢抬眼,周兰蕙绕这么大个圈子带她来此,究竟是何用意?她心乱如麻,又听得柳疏棠问道:“你便是薛家长女,薛芸?”
薛芸道:“是。”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薛芸这才抬头,看见眼前华冠丽服的柳疏棠,烛火跳跃,映亮她眼底的审视。
柳疏棠点头:“是个整齐人儿。”
薛芸更加无措。
“薛姑娘,”柳疏棠声如珠玉,带着天然的居高临下:“镇北将军半年前连克五城,多么伟大的战绩啊,却给朝廷出了道难题。”她轻笑一声,“你可知打仗要耗费多少粮草?倒不如让北狄称臣纳贡来得实惠。”
薛芸听得困惑,这种军国大事与她何干?她心底莫名升起一股不安。
“太子殿下仁德,不忍再见边关白骨。”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杂耍艺人的满堂喝彩,衬得柳疏棠嗓音愈发幽冷:“而薛大人这等大公无私的好官,也实在不多了。”
薛芸大惊,什么?!
“小女薛芸,愿和亲出塞,为您分忧。”
平日里听了千百遍的声音响起,薛芸一颗心终于落到地上,却摔了个粉碎。她望向身旁俯首称臣的周兰蕙,这一刻近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薛芸死死盯着周兰蕙,想将她的恶毒心肠看个明明白白!
她几乎脱口而出,你当真如此容不下我,急着推我入火海送我下黄泉?
然而千万个疑问在心头,终究没有一个能问得出口。
薛芸缓缓跪下,俯首听命。一双手被她掐得几乎不见血色,可她丝毫不敢动弹。她晓得倘若此刻表达出一丝一毫的不满,都将被视为不敬。不待和亲,柳疏棠登时便可治她个死罪!
柳疏棠见二人俯首称臣,终于畅快一笑:“好啊——好!”
薛芸低垂着头看着身上的锦衣华服。这样好的缎子,这样漂亮的花色……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她是一个礼物,一个包装精致、用来交换利益的礼物。
薛晟想要平步青云,太子想要权倾天下。
那她呢?有人问过她,她想要什么吗?
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不是物件,不愿意被送来送去;她不是傀儡,更不愿意背井离乡。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谁在乎她呢?
薛芸听着上位者句句赞扬声声夸赞,仿若她是这天底下顶顶好的女子。
可也不是,她不过是一个出生就没有娘,爹不疼后娘厌的女儿。一生到头做过最大的好事是丢给街上的乞儿几个铜钱叫他能混个温饱。
但是现在有了,她即将为了天下苍生嫁到那遥远的望不见归途的北狄,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未来如何性命如何全都不重要了,若用她这一条命就能免于战争——当真是件天大的好事,她也成了天底下顶顶好的女子。
毕竟这样的舍己为人的好事再无第二人愿意,也再无第二对父母愿推孩子入火坑。
柳疏棠离去的声音渐远,袍裾曳过青砖地,像道融化的金痕消失在月洞门外。薛周二人默然穿过三重垂花门,薛芸却突然甩开周兰蕙,衣袂在寒风中翻飞如蝶,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梅林小径,再不见踪影。
盲目的奔跑惊起宿鸟,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薛芸直跑到气喘吁吁时才踉跄扶住石栏,远处曲调隔着院落飘来,每个音符似乎都变成扎向心口的冰棱。她伏在嶙峋的假山石上剧烈颤抖,任融雪浸透身上那件华贵衣裳。
为什么、为什么呢?
薛芸原先只以为周兰蕙不喜欢她。她也知道,没人喜欢别人的孩子。
这些年来她自认与周兰蕙算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薛晟不喜欢她这个女儿,平日里态度冷淡,连带着府里下人对薛芸也不甚敬重。作为继母的周兰蕙对她向来也是淡漠得很。
可薛芸从没想过,周兰蕙竟要她死。
周兰蕙那张冷漠的脸浮现在眼前,她实在想问:你竟这般恨我吗?
薛芸脑中各类思绪交杂紊乱,一时没注意到自己早已走远,直至听到远处喧闹才叫她回过神来。薛芸眉头一皱,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公主府上闹事?她走近了些,那喧哗声逐渐清晰起来。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裹着夜风直往人骨髓里钻:“……公子又如何?你当你如今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吗!李家早在几天前被陛下下令全家问斩,若非你那好姐姐保你一命,你也不过刀下亡魂罢了。你如今是小李子!你我同为阉人,跟爷爷在这装什么清高!”
这老太监眼尾皱纹堆叠如裂帛,身形佝偻,面色不善,高举手中拂尘狠狠落下,边打边说着些不干不净的话。他俯身时腰间珠串叮当乱响,混着檐铃被风撩动的碎音,叫人心神不宁。
跪在地上的太监约是十七八岁模样,单薄的灰布袍子裹着肩头。他额角磕在石阶棱角处,血珠子顺着眉骨往下淌,混着冷汗洇湿了前襟。老太监的皂靴重重碾过他撑地的指尖,血迹蜿蜒过青砖缝隙,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红。
但他硬撑着,纵被羞辱至此也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