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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 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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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特罗姆瑟的六月,午夜的太阳低悬在地平线上,把峡湾的水面染成金红色。
北角的悬崖边,一个小小的人影正蹲在地上,专注地看着什么。
“顾言澈,你看!”四岁的顾夏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岩石缝隙里一只正在蜕皮的蝉幼虫,“它要出来了!”
顾言澈蹲下来,和儿子一起看。
蝉幼虫已经爬出大半,透明的翅膀在午夜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这是他们来特罗姆瑟的第三天,专门来看蝉——不是北京的蝉,是北极圈的蝉,一种特殊的、能在极地生存的品种。
“妈妈说过,蝉在地下等很多年,才爬出来唱歌。”顾夏认真地说,稚嫩的声音在风里飘散。
“是的,”顾言澈摸摸儿子的头,“但这里的蝉不一样。它们在极地的夏天唱歌,然后等下一个夏天。”
“那它们等的时候在做什么?”
“在成长,在积蓄力量。”顾言澈说,“就像人一样,等待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做,是在准备更好的自己。”
顾夏似懂非懂地点头,继续盯着那只蝉。
突然,蝉完全蜕出,展开湿漉漉的翅膀,在阳光下慢慢变硬。
然后它飞起来,飞向最近的一棵矮树,开始了它短暂的、灿烂的夏天。
“爸爸,它唱歌了吗?”顾夏问。
“还没有,要等翅膀完全干了。”
他们坐在岩石上等。午夜的太阳缓慢移动,从金色变成橙色。
远处,一个身影沿着小路走来——沈听夏提着野餐篮,长发在风里飘动。
“妈妈!”顾夏跳起来跑过去。
沈听夏弯腰接住儿子,又直起身,对顾言澈微笑。
她脸上有被太阳晒出的浅浅雀斑,眼睛明亮,比五年前更从容,更笃定。
“找到了吗?”她问。
“找到了,”顾言澈说,“刚刚蜕皮完成。”
他们把野餐布铺在岩石上,简单但丰盛的食物——三文鱼三明治,浆果,热茶。
一家三口坐在北角的悬崖边,在永昼的阳光下,看峡湾,看海,看偶尔飞过的海鸟。
“这里真美,”沈听夏轻声说,“每次回来都觉得,时间在这里变慢了。”
“因为这里离世界很远,”顾言澈说,“离自己很近。”
顾夏吃完三明治,又开始寻找蝉。
沈听夏靠进顾言澈怀里,看着儿子在岩石间小心探索的背影。
“他越来越像你,”她说,“专注,好奇,对世界有无限的问题。”
“也像你,”顾言澈吻了吻她的头发,“善良,敏感,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美。”
沈听夏笑了。这五年,他们像所有夫妻一样,经历了磨合,争吵,也经历了更深的理解和爱。
他们在赫尔辛基住了三年,柏林住了一年,现在回到特罗姆瑟——不是定居,只是回来看看。
顾言澈的建筑工作室接了几个北欧的项目,可以远程工作。
沈听夏的画已经进入几个重要的国际收藏,她依然在画“家”的主题——现在的家,有丈夫,有儿子,有狗(一只名叫“极光”的萨摩耶)。
生活忙碌但平静,像一条深深的河,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充满力量。
“下个月去北京,”沈听夏说,“妈妈的画展,你要去吗?”
“当然,”顾言澈说,“顾夏也去?”
“嗯,让他看看姥姥姥爷,看看北京夏天。”
“那他会爱上蝉鸣吗?”
沈听夏想了想:“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至少,他可以在蝉鸣里平静地睡觉,不会像他妈妈小时候那样,把蝉鸣当作等待的证据。”
顾言澈握紧她的手。五年过去了,但每次想到她那些年的等待,他的心还是会疼。
“别想过去了,”沈听夏仿佛读到了他的心思,“我们现在很好,就够了。”
“嗯。”
顾夏跑回来,手里小心地捧着一只刚会叫的蝉。
“妈妈,它会唱歌了!”他兴奋地说。
蝉在儿子掌心发出细微的鸣叫,在北极圈的永昼里,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沈听夏凑近听,然后微笑:“真好听。”
“我们可以带它回家吗?”
“不行,”顾言澈说,“它属于这里。而且,它只有这个夏天,应该在这里好好唱歌。”
顾夏有些失望,但还是小心地把蝉放回岩石上。
蝉飞走了,飞向更远的树丛。
“它去找朋友了,”沈听夏安慰儿子,“夏天的每一天,它都要唱歌,直到秋天来。”
“那秋天来了呢?”
“秋天来了,它就完成了使命,可以安静地休息了。”
顾夏似懂非懂,但不再追问。孩子的世界很简单——此刻的蝉鸣好听,就够了。
他们在北角待到凌晨一点,太阳稍微升高了一点,但依然没有落下。
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沈听夏突然说:“等一下。”
她走到悬崖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
打开,里面是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是当年那些纸蝉烧成的灰,她留了一点。
“我想把它们撒在这里,”她说,“最后的告别。”
顾言澈点点头,牵着顾夏站在一旁。
沈听夏走到悬崖边,迎风张开手。
灰烬被风吹起,在空中旋转,然后飘向海面,像一群白色的蝴蝶,飞向无尽的蓝色。
“再见,”她轻声说,“十六岁的沈听夏,十七岁的沈听夏……二十七岁的沈听夏。你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现在可以休息了。”
风把她的声音吹散,但顾言澈听见了。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现在的沈听夏呢?”他在她耳边问。
“现在的沈听夏,”她转身,看着他,“要跟丈夫和儿子回家,明天继续画画,下个月去北京,秋天去柏林办展,冬天回赫尔辛基过圣诞节。有很多事要做,很多路要走,很多人要爱。”
顾言澈吻了她。在午夜的阳光下,在世界的尽头,在儿子好奇的注视中。
一个温柔的,悠长的吻。
像时间本身——不急不缓,但坚定向前。
——
回程的路上,顾夏在车后座睡着了。
沈听夏从后视镜看着儿子安静的睡脸,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像梦。”
“为什么?”
“因为太美好了,”她说,“美好得不真实。”
顾言澈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是真实的。我们付出了代价,所以配得上这份美好。”
车沿着峡湾行驶,特罗姆瑟的灯光在前方亮起。
五年过去了,这个城市变化不大——还是那些彩色的房子,还是那个能看到雪山的海港,还是那些在永昼里不眠的人们。
但对他们来说,一切都不同了。
因为他们是归人,不是过客。
他们在特罗姆瑟的家是海伦帮忙找的——一栋临海的小木屋,有壁炉,有大窗户,有能看到极光的露台。
最重要的是,离沈听夏当年住过的公寓只有两条街。
有时候他们会散步经过那个公寓,现在住着一个年轻的中国留学生。沈听夏会停下来看看,然后继续往前走。
不再有留恋,只有温柔的怀念。
像看一张老照片,知道那是自己,但又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自己了。
回到家,顾言澈把睡着的儿子抱上楼。沈听夏在厨房煮茶,窗外,午夜的阳光斜照进来,把厨房染成温暖的金色。
顾言澈下楼时,她已经煮好了茶。两人坐在露台上,看着外面永远不会完全黑暗的天空。
“下个月去北京,”沈听夏突然说,“我想带顾夏去我们高中看看。”
“好。”
“告诉他,爸爸妈妈在那里认识。”
“然后呢?”
“然后告诉他,爱情有很多种样子。有的是一见钟情,有的是日久生情,有的是……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看见彼此。”
顾言澈握住她的手:“他会懂吗?”
“现在不懂,但总有一天会懂。”沈听夏微笑,“就像蝉,在地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要等,但等它终于爬出来,看到阳光,就会明白——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这一刻。”
远处,港口有船在鸣笛。极昼的天空下,海鸥依然在飞。
时间在这里很慢,但又很快——慢到你可以看清每一道光的变化,快到五年只是一眨眼。
“顾言澈,”沈听夏轻声说,“这五年,你幸福吗?”
顾言澈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说:“幸福不是一个状态,是一个过程。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这个过程里的一部分。所以,是的,我很幸福。”
沈听夏笑了,眼睛里映着午夜的阳光。
“我也是,”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幸福。”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握着彼此的手,看着特罗姆瑟永远不会完全黑暗的夏天。
屋里,顾夏翻了个身,在睡梦中呢喃了什么。
极光在狗窝里动了动,发出满足的叹息。
厨房的茶慢慢凉了。
但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很暖。
像五年前在北角的极光下,像更早之前在柏林的森林里,像最早最早,在北京夏天的蝉鸣里——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他们的手总会找到彼此,然后握紧。
这就是家了。
不是房子,不是城市,是彼此。
是无论去哪里,都知道有一个人在那里等你,握你的手,看你的眼睛,说“我在这里”。
这就是爱了。
不是激情,不是执着,是平静的相守。
是知道余生还很长,但知道会和同一个人一起走完。
露台上,沈听夏的头轻轻靠在顾言澈肩上。
“累了?”他问。
“有点。”
“那进去睡吧。”
“再坐一会儿,”她说,“这样的时刻,想多留一会儿。”
顾言澈没有再劝。他只是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
远处,又有一只蝉开始鸣叫。在北极圈的永昼里,那声音很轻,但很坚持。
像爱。
像承诺。
像时间本身——永远向前,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
“我爱你,”沈听夏轻声说,像说给蝉听,说给海听,说给午夜的太阳听。
“我也爱你,”顾言澈回答,像说给风听,说给山听,说给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听。
然后他们继续坐着,在特罗姆瑟永远不会完全黑暗的夏天里,在蝉鸣和海浪的声音里,在彼此的心跳声里。
坐着,握着彼此的手。
像会坐到永远。
而也许,这就是永远了——不是时间的无限,而是此刻的完整。
此刻,有他,有她,有儿子在楼上安睡,有狗在屋里做梦。
此刻,有爱,有家,有未来在前方等待。
此刻,就是他们用十二年等待,用一生守护的,所有可能。
而现在,可能变成了现实。
现实里,蝉在唱歌,海在呼吸,太阳永不落下。
现实里,他们在一起,会一直在一起。
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蝉鸣停歇,海浪平静,太阳终于落下。
但爱不会。
爱会像此刻的阳光,永远在他们的生命里,照亮每一个角落。
照亮过去,照亮现在,也照亮,所有尚未到来的,明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