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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面线糊(二) ...

  •   “望日会讲”那日,天还没亮透,穗穗便已到了府学膳房。

      灶火早已熊熊燃起,数口大锅里,奶白的高汤微微翻滚,那是从昨日傍晚便开始文火慢熬的骨汤,滤去了所有浮沫与油脂,只剩下醇厚清鲜的本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安心的食物暖香。

      李厨头见了穗穗,脸上是难得的郑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林姑娘,都按你的吩咐备好了。”

      穗穗点点头,净了手,开始最后的检查。卤好的大肠切成均匀小段,在陶盆里泛着油润的光泽;腌渍入味的里脊肉已挂上薄糊,只等下锅复炸成外酥里嫩的醋肉;新鲜海虾剥出的虾仁颗颗晶莹,用少许蛋清浆着;撬好的海蛎肉在清水中养着,粒粒饱满;新炸的油条金黄酥脆,已切成指节长短;翠绿的葱花、嫩黄的芹菜末、捣得细腻的蒜泥、磨得极细的胡椒粉,分装在洁净的白瓷小碟里。一切都井井有条。

      “开始吧。”穗穗深吸一口气,对李厨头道。

      大锅汤底重新煮沸。穗穗舀起一勺尝了咸淡,略作调整。府学的面线是特选的,比市面的更细更韧。她将成束的面线用手轻轻抖散,然后缓缓投入沸腾的汤中。

      几个厨役在她示意下,用长柄木勺顺着同一方向,缓缓而均匀地搅动汤锅。这是关键,要让面线均匀受热,慢慢释放淀粉,使汤汁变得粘稠顺滑,却又不能搅得过猛导致面线过早断裂成糊。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汤色渐渐由清转乳,稠度慢慢增加,面线在汤中化开,却仍能看见根根分明的丝缕,形成一种独特的“糊”状。香气也愈发浓郁,是谷物淀粉被热力激发后的甘香,与醇厚汤底的鲜香完美融合。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穗穗示意可以停火,但木勺的搅拌不能停,利用余温让糊化更均匀,同时防止结底。这边大锅面线糊准备妥当,那边小灶上,醋肉复炸的“滋啦”声响起,虾仁和蚝仔也快速滑炒断生,保持了极致的鲜嫩。

      辰时三刻,会讲结束的钟声悠悠传来。明伦堂前的空地上,已摆好了长条桌与条凳。顾言、于怀瑾、陆子瞻等几位负责此事的学子,与膳房的仆役一起,将热气腾腾的大桶面线糊、琳琅满目的配料、以及洁净的碗勺,一一摆放整齐。

      师长与学子们陆续从讲堂走出,三三两两聚拢过来。不少人脸上还带着听讲后的沉思,或低声交换着心得。当看到长桌上并非往常的糕饼清粥,而是摆开了阵仗的面线糊摊子时,都露出了惊讶与好奇的神色。

      陈斋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师长,各位同窗,今日晨飨,略备泉州本地风味‘面线糊’,聊表心意,也感念各位师长传道授业之辛劳。请大家自取碗勺,按喜好添加配料。”

      有年长的学正博士捻须微笑:“面线糊?倒是许久未在晨间吃这一口了。府学有心了。”

      年轻的学子们则更显雀跃,纷纷上前。于怀瑾和陆子瞻主动帮着维持秩序,顾言则站在配料台旁,留意着各项是否充足。

      第一个尝试的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司业。他舀了大半碗面线糊,加了少许卤大肠、几粒虾仁,撒了点葱花和胡椒粉。用勺子轻轻搅动,吹了吹热气,送入口中。

      周围几双眼睛都悄悄盯着他。老司业咀嚼了几下,眼睛微微眯起,然后点了点头,又舀了一勺,这次加上了点醋肉和油条碎。

      这便是无声的赞赏了。众人见状,也纷纷动手。

      “这汤底醇!鲜得正,不腻口。”
      “面线糊得恰到好处,顺滑又不失筋骨。”
      “醋肉炸得酥脆,泡在糊里还有嚼劲!”
      “虾仁真嫩,蚝仔也肥,难得这么新鲜。”
      赞叹声低低地响起,起初还带着些矜持,很快便成了热闹的交流。长桌前,师长与学子们捧着热气腾腾的碗,或站或坐,边吃边谈,气氛比往日拿着干点心时不知融洽了多少。热乎乎的面线糊下肚,驱散了清晨的凉意,也暖了肠胃,更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热络情谊。

      穗穗和李厨头站在膳房门口,远远看着这一幕。李厨头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低声道:“成了。林姑娘,你这手艺,镇得住场面。”

      穗穗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手心微微汗湿。能得这些见多识广的师长和挑剔的学子们认可,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晨飨持续了约莫两刻钟,食材消耗大半,人人面有餍足之色。陈斋长脸上有光,特意走到顾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顾言谦逊地颔首。

      事后结算,花费比预算略低,因食材采买得当,并无浪费。府学方面依约付了双倍酬劳,那笔钱捏在手里,比往日任何一笔收入都更沉甸甸的。不仅因为数额,更因为这份认可的重量。

      此事虽未大肆宣扬,但在府学内部,乃至与府学往来密切的少数文士圈子里,“穗娘小食”和那位擅做清雅点心与地道面线糊的林姑娘,悄然留下了一个名字。

      日子恢复平常。府学晨飨的成功,似乎给“穗娘小食”也带来了些看不见的好运。生意愈发稳当,熟客之外,偶尔也会有面生的、穿着体面些的人,循着模糊的听说找来,尝一口姜母鸭或海蛎煎,点点头离去。

      手中有了些余钱,阿娘便与穗穗商量:“穗穗,如今店里越来越忙,你又要琢磨新花样,又要顾着灶头,我看巧慧那孩子虽好,毕竟也有自家的事不能常来。咱们是不是……该请个固定的帮厨了?也能让你松快些,多些心思用在琢磨菜式上。”

      穗穗想了想,确实。她自己累些倒不怕,但阿娘年纪渐长,不能总跟着她一起熬。请个可靠的人,专做洗切备料、打扫洗碗这些杂活,她和阿娘便能更专注于烹饪和招呼客人。

      “那就请一个。”穗穗点头,“要手脚勤快、人老实的。”

      消息放出去没两天,陈阿婆便领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过来。少年叫水生,是陈阿婆娘家远房亲戚的孩子,父母早逝,跟着叔婶过活,前些日子叔婶要随船去南洋讨生活,便托陈阿婆在城里给他寻个活计。水生模样憨厚,个子高高,有些腼腆,但眼神清亮,一看就是能吃苦的。

      穗穗试了他半日,见他洗菜淘米手脚麻利,搬抬东西不惜力气,话不多,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定了下来。工钱按市价,管两顿饭,晚上就在食铺后间搭个板铺睡。水生很是感激,干活越发卖力。

      有了水生分担杂务,穗穗果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她有了更多时间,去码头仔细挑选更新鲜特别的食材,或是静静翻看那几本越来越厚的食书笔记,琢磨新的菜式。

      这日午后,店里清闲。穗穗见水生将前后打扫得干干净净,便道:“水生,下午没什么事,你去西街那边逛逛吧,熟悉熟悉城里。听说西街热闹,番货也多。”

      水生有些迟疑:“穗穗姐,店里……”

      “去吧,有我和阿娘呢。”穗穗笑道,“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咱们用得上的新奇调料或家伙什。”

      水生这才高兴地应了,揣了几个铜板,出了门。

      西街是泉州城内蕃商聚居贸易最集中的地方之一,与码头、市舶司相连,繁华喧嚣不下于洛阳桥。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上汉字与各种番文并列。贩卖的商品光怪陆离:色彩艳丽的波斯地毯、晶莹剔透的琉璃器皿、香气奇异的南洋香料、造型奇巧的机械钟表、还有各色叫不出名字的干果、药材、布匹……

      水生看得眼花缭乱,只觉眼睛不够用。他在一个卖香料的番摊前驻足,摊主是个裹着头巾、深目高鼻的胡人,正用生硬的官话向人介绍一种黑褐色的、散发着浓烈木质甜香的块状物:“这个,沉香,好,安神……”

      水生想起穗穗姐似乎提过香料,但不敢自作主张,只默默记下。又在一个卖厨具的铺子前,看到一种带柄的小铜网筛,比家里用的竹筛细密许多,觉得或许筛豆沙、粉料更好用,问了价钱,倒也不贵,便用穗穗给的铜板买了一个。

      正逛着,忽见前面聚了一小群人,议论声有些嘈杂,带着不安。水生好奇凑过去,只听几个市民模样的人正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北边海上不太平了!”
      “可不是!我表兄前日从福州贩货回来,说海上见到不明船只,速度快得很,不像寻常商船……”
      “该不会是……那股倭寇又流窜过来了?”
      “嘘——小声点!市舶司和驻军还没消息呢,别自己吓自己。”
      “宁可信其有啊!听说那股倭寇凶悍得很,劫船掠货,杀人放火……”
      “咱们泉州港这么大,驻军也不少,应该没事吧?”
      “难说,海防那么长,谁知道从哪儿钻进来……”

      水生听得心头一紧。倭寇?海盗?他在乡里也听过这类传闻,但总觉得离自己很远。如今在泉州这繁华之地听到,却有种不真实的恐慌感。

      他没心思再逛,匆匆买了铜筛,便往回走。路上见一些粮铺、杂货铺前,似乎比平日多了些采买的人,神色间也带着些匆忙。

      回到“穗娘小食”,已是傍晚。店里已有两三桌客人,阿娘在灶前看着火,穗穗正利落地煎着海蛎煎。

      水生将铜筛交给穗穗,低声将西街所见所闻说了。

      穗穗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只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事先别跟阿娘说,免得她担心。咱们照常做生意。”

      话虽如此,接下来几日,穗穗还是能感觉到某种隐隐的不安在空气中蔓延。码头上似乎巡查的兵丁多了些;来往的商船伙计脸上少了些平日的从容;熟客们吃饭时,偶尔也会低声交换几句听来的“风声”,内容与水生那日听到的相差无几。

      但日子还得过,饭还得吃。“穗娘小食”的灶火依旧每日准时点燃,姜母鸭的香气依旧飘过洛阳桥。只是穗穗采买食材时,会下意识多备些耐存放的米面干货;晚上打烊后,检查门窗也格外仔细些。

      阿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见穗穗神色平静,水生勤快如常,便也不多问,只私下里将家里一点积蓄和穗穗赚回的钱,又仔细点了点,收在更稳妥的地方。

      这日晚间,打烊后,水生在后间睡了。穗穗和阿娘坐在前堂,就着一盏油灯,缝补些旧衣物。

      窗外,海风比往常大些,吹得门板轻轻作响。远处码头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映在漆黑的海面上,明明灭灭。

      “穗穗,”阿娘停下针线,轻声道,“这几日,城里是不是有什么传言?”

      穗穗知道瞒不过,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听到的关于海上不太平、可能有海盗流窜的传闻,简单说了。“……只是传言,市舶司和官府都没发话,咱们也别自己吓自己。该做的防备做一下,日子照常过。”

      阿娘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世道,哪里都不容易。咱们从汴京逃难到这里,好不容易安稳几年……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会的,阿娘。”穗穗握住阿娘有些粗糙的手,“泉州城坚兵多,没那么容易出事。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小心些便是。”

      话虽如此,母女俩心里都清楚,若真有海盗袭扰,首当其冲的便是这靠海的港口与码头。她们这洛阳桥边的小店,未必能置身事外。

      但恐慌无用。穗穗吹熄了油灯,只留灶膛里一点未烬的炭火余光,映着母女俩相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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