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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咸粥饼(二) ...

  •   腊月的泉州,寒风像是从海面无数冰刃上刮过,带着能渗进骨缝的湿冷。天色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洛阳桥的塔尖,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满把的寒雾。

      “穗娘小食”的灶火,却比往年冬日燃得更早,也更旺。每日天不亮,后厨便已蒸汽缭绕。除了自家要卖的粥饭姜母鸭,那一笼笼、一锅锅专为守城兵士准备的“咸粥饼”与“咸薯糕”,更是雷打不动。面糊与薯泥的香气,混合着肉末虾米的咸鲜,成了小店冬日最坚实温暖的底色。

      水生如今已能熟练地帮着调浆、看火、翻饼。这孩子话少,手却稳当,也知道这“外活”的重要,从不多问,只默默做事。阿娘常望着水生忙碌的背影,低声对穗穗说:“这孩子,是个知恩的。”

      这日清晨,天色比往常更暗些,风里夹着零星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穗穗照例早早起身,与水生一起生火备料。第一锅咸粥饼刚煎好,用厚棉布仔细包了放入食篮,门外便传来急促却尽量放轻的敲门声。

      是韩岳。他一身短打被雨雾打得半湿,肩头的水珠在昏暗晨曦里闪着微光。脸上惯常的爽朗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沉肃。

      “林姑娘,今日这些,怕是要早些送去。”他接过食篮,语速比平日快,“海上……昨夜有烽火。”

      短短一句,像块冰投入心湖。穗穗手上动作一顿。“烽火?几处?”

      “北面三处,东北一处,火光不大,但守夜的弟兄瞧见了。”韩岳压低了声音,“水军的快船半夜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信。城防已全数戒备,各门加了三倍岗哨。这几日,你们务必当心,没事少往码头那边去,夜里门窗栓死。”

      他顿了顿,看着穗穗:“铺子……或许该歇几日。避避风头。”

      穗穗心头发紧,但面上仍竭力维持着镇定:“我晓得了。韩公子,你也千万小心。”

      韩岳点点头,没再多说,提起食篮,转身迅速没入灰蒙蒙的晨雾与零星雨丝中,背影很快消失在洛阳桥那头。

      水生有些不安地看着穗穗。穗穗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海腥和食物热气的空气,对水□□:“把剩下的饼和糕都做出来。然后,帮我把后院那口小水缸挪到门后顶上。再去郑伯家,问问有没有多的门闩,借两根结实的来。”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水生立刻应了,埋头干活。

      阿娘这时也披衣起来了,听到风声,脸色白了白,却没多问,只默默开始收拾店里一些稍显值钱或要紧的物事:算盘、稍好的碗碟、顾夫人赠的玉镯和书、还有攒下的银钱,分别用油布包了,塞进灶膛旁一个平日放柴的、不起眼的暗格里。

      “阿娘,别怕。”穗穗走到阿娘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咱们在桥这边,离码头还有段距离。墙厚门牢,又有街坊。”

      阿娘反握住她的手,用力点了点头,眼眶有些红,却没掉泪。“娘不怕。娘只是……想起在汴京最后那段日子……”

      汴京。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穗穗眼前瞬间闪过破碎的画面:冲天而起的黑烟,撕心裂肺的哭喊,拥挤踩踏的人流,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在寒冷的冬夜里没命地奔跑,身后是越来越近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马蹄与喊杀声……昔日东京汴梁的繁华,仿佛只是一场遥远而绮丽的梦,梦醒后只剩下满目疮痍与深入骨髓的惊惶。

      那种失去一切、朝不保夕的恐惧,时隔多年,竟因着海上一缕未明的烽烟,再次隐隐袭来。

      穗穗猛地闭了闭眼,将那些冰冷的画面用力压回心底。不,这里不是汴京。这里是泉州。她们有这间亲手经营起来的小店,有相熟的街坊,有每日升起的炊烟,有需要她们准备的食物。

      “都过去了,阿娘。”她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咱们现在在泉州,咱们有自己的地方。”

      阿娘看着女儿清瘦却挺直的脊背,泪水终于滚落,却很快被她擦去。“嗯,过去了。咱们现在有穗穗,有这铺子。”

      母女俩不再多言,各自忙碌。水生借来了粗实的门闩,穗穗指挥他将店门、后门都加了一道。又把平日里储水防火的两口大缸检查了一遍,确保水满。米缸面瓮也查看过,存粮足够支撑一两个月。

      街面上,气氛明显不同了。往日常见的挑着鲜货疾走的渔贩少了,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警觉。邻近几家铺子,也陆续上了门板,只留一条缝隙。陈阿婆挎着篮子匆匆过来,塞给穗穗一小包盐和几块生姜:“拿着,以防万一。关好门,别出来!”

      辰时过后,穗穗便让水生落下最后一块门板,“穗娘小食”的招牌暂时隐在了紧闭的门扉之后。灶火未熄,但只维持着最小的火苗,温着一点粥水。店内光线昏暗,三人坐在后厨小凳上,听着门外风声雨声,以及偶尔疾驰而过的、沉重的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缓慢得令人心悸。每一阵稍大些的风声,或远处码头隐约传来的异常响动,都让人心头一颤。

      午后,雨似乎停了,但天色依旧沉郁。忽然,一阵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从东南海面方向传来,连脚下地面都似乎微微震颤!

      “是炮声!”水生猛地站起来,脸色发白。

      阿娘的手抖了一下。穗穗握住阿娘的手,侧耳倾听。炮声并不密集,断断续续,间或夹杂着一些模糊的、更尖锐的爆响。战斗似乎发生在离港口尚有段距离的外海。

      紧接着,城内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和号令呼喝,由远及近,显然是城中兵马在调动布防。

      三人都没再说话,静静听着。炮声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下风声,和城内依旧未停的紧张脚步声。

      未知的寂静,比方才的炮声更折磨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

      水生看向穗穗,穗穗点头。水生小心地挪开门闩,开了一条缝。

      门外站着的是顾言府上那青衣小厮,他脸色也有些发白,但还算镇定,手里提着一个包袱。“林姑娘,我家公子让我送这个来。公子说,海上匪船已被水军击退,暂无近岸之虞,但城内仍需戒严,请姑娘务必紧闭门户,切勿外出。这些是些耐存的干粮和清水,请姑娘收下应急。”

      穗穗接过,那包袱颇有些分量。“多谢公子,有劳小哥。顾公子……他可安好?”

      “公子安好,一直在府中,与老爷关注着外间动静。”小厮低声道,“公子还说,待事态平稳,再来看望姑娘。”说完,他便匆匆转身走了。

      送来的东西里有肉脯、硬面饼、一皮囊清水,还有一小包治风寒和止血的草药,想得周到。穗穗心里微微一暖,将东西收好。

      又熬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向晚。外头似乎没有再响起令人心惊的炮声或骚乱。倒是有官差敲着锣沿街呼喊,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海匪已退!各坊严加巡查,百姓勿要惊慌,紧闭门户!凡有可疑人等,即刻报官!”

      悬着的心,总算略略放下一些。但三人依旧不敢大意,只就着一点温粥和自家存的饼子,简单用了晚饭,夜里轮流和衣而卧,枕边放着趁手的菜刀和门闩。

      翌日,戒严未除,但气氛似乎松动了些许。有胆大的街坊邻里,开始隔着门缝低声交换消息。

      “听说来了七八条贼船,想趁雾偷袭,被咱们水军的瞭望哨早早发现了!”
      “打沉了两条,剩下的都跑了!咱们水军也有损伤,但总算守住了!”
      “码头那边……唉,有几条靠外停的番船受了波及,货仓烧了,损失不小。”
      “还有两家靠近海边的鱼行仓库,也被贼人放火箭烧了……幸亏救得及时,没蔓延开。”
      “人没事就好,货啊船啊,总能再挣……”

      断断续续的议论飘进来,拼凑出昨日一战的轮廓。虽击退了海盗,但泉州港也并非毫发无伤。

      直到第三日午后,戒严令才正式解除,允许百姓在坊内有限活动。穗穗让水生先出去探探情况。

      水生回来,带回更确切的消息:码头一带确有损毁,主要是靠外侧的番商货栈和两家本地仓库,损失了些货物,幸无平民伤亡。水军战船归港,带回了伤员,也抬下了几位阵亡兵士的遗体,气氛肃穆。城防依旧严密,但市面已开始慢慢恢复生气。

      “穗穗姐,”水生低声道,“我回来时,看见顾公子往咱们这边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门外传来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穗穗示意水生开门。

      顾言站在门外,依旧是一身素色襕衫,只是脸色比平日略显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是这几日也未曾安枕。他目光迅速扫过店内,见一切安好,三人无恙,眼中那缕隐约的担忧才散去。

      “林姑娘,林婶,水生,你们没事就好。”他踏进门,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却依旧温和。

      “顾公子快请坐。”阿娘忙招呼,“这几日,多亏公子照应。”

      “分内之事。”顾言坐下,接过穗穗递来的热水,“海匪确是趁着大雾天气,意图偷袭。幸而沿海烽燧预警及时,水军出击迅猛,将其拦在外海。贼人见偷袭不成,又遭痛击,便遁走了。只是码头不免受了些波及。”他顿了顿,“我来时路过,看见‘郑记鱼行’的仓库烧毁了小半,‘波斯邸’(一家波斯商人货栈)也损失了些货物……不少人家,这年关怕是不好过了。”

      穗穗听得心头沉重。郑伯的鱼行仓库……那平日里豪爽爱笑的老郑,此刻不知该如何焦心。

      “城中已在筹议抚恤善后之事。”顾言继续道,“只是眼下年关将近,又遭此变故,粮价物价恐有波动。你们店中存粮可还够?若有不济,务必直言。”

      “多谢公子挂怀,存粮还够。”穗穗答道,想起那些咸粥饼,“不知守城的军爷们……”

      “他们无事。”顾言眼中露出一丝暖意,“你那咸粥饼和薯糕,这几日……帮了大忙。城头风大寒冷,能有口热乎扎实的吃食,很提士气。韩兄都跟我说了。”他提到韩岳,语气自然。

      穗穗放下心来。“那就好。只是如今……”

      “如今海盗虽退,但未必不会卷土重来。海防定然更加严密,城内巡查也会加强。”顾言神色肃然,“你们开店,尤其是临近码头,往后需更加警醒。若有任何异样,或需帮助,可随时让水生到府学或我家中传话。”

      他又坐了片刻,饮尽杯中水,便要起身告辞。“今日只是来看看你们是否安好。衙门那边还有些善后文牍需要协助整理,我先去了。你们……一切小心。”

      送走顾言,穗穗站在重新敞开的店门口,望着洛阳桥。桥上行人也慢慢多了起来,只是神色间少了往日的从容,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警惕。海风依旧凛冽,吹动着桥下焦黑破损的船板碎片和未散的烟尘气息。

      码头方向,依稀可见忙碌清理的身影和袅袅余烟。

      一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了。这座城市的肌理里,嵌入了一道新鲜的伤疤,也绷紧了一根更坚韧的弦。

      “穗穗,”阿娘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咱们……还开张吗?”

      穗穗望着灰蒙蒙的天,又看了看自家紧闭两日后略显寂寥的店堂,还有水生沉默却透着期盼的眼神。

      “开。”她转身,系上那方洗得发白的围裙,声音清晰而平静,“阿娘,水生,咱们生火,烧水,蒸馒头。郑伯他们遭了灾,咱们的店开着,街坊们总能有个喝口热水、吃点热食的地方。”

      灶火重新燃旺,光亮映亮了三人疲惫却坚定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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