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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祝词 ...

  •   沈喻推开旅馆的门,眯起眼,推了推眼镜——镜片刚擦过,又被风扑上一层细沙。

      鸣沙山脚下的风,从来不是单纯的风,它是一把粗粝的锉刀,裹着沙砾和晒焦的骆驼草屑,一下一下打磨着皮肤。

      手机屏幕在阴影里亮得刺眼:三点四十二分。比约定早了十八分钟。

      她抬起头,天空蓝得让人生疑,像一整块过度渲染的丙烯画布,没有任何云丝来破开这种纯粹。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怕吸进这种不真实的蓝色。

      “沈老师?”

      声音从身后斜插过来,带着当地口音那种被太阳晒懒了的拖腔。

      沈喻转身,先被一片深麦色的皮肤晃了一下——那肤色不是天生的,是日头经年累月一层层镀上去的。然后她才看清脸。男人大概三十五六岁,眼角几道细纹,在她看过去时,那些纹路突然活了,朝鬓角舒展开——他在笑。

      灰黑撞色的冲锋衣,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一截白T恤的领口。

      “我是阿赫尔迈,叫我阿赫就行。”他伸出手,手掌宽厚,指节粗大,“旅行社说您要找个向导,跑小路,进村子。”

      沈喻握住那只手,感到对方掌心粗粝的温度:“沈喻。研究方向是实验语音学与口头传统保存。”

      “知道,说要录声音的。”阿赫收回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想了想又塞回去,“合同我看了,按天算,包车另算,食宿自理。路线您定,我负责带路和沟通。”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职业性的流畅。沈喻从背包里拿出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好的合同和行程规划。阿赫接过,扫了几眼。

      “但是,有些地方不是给钱就能进的,”他摸出支圆珠笔,在合同下方签下歪歪扭扭的汉字,“规矩得按当地的来。”

      沈喻点点头:“我理解。但我的研究需要特定音声样本,时间有限。”

      “明白。”阿赫的笑容很淡,“我尽量。”

      他签完字,把合同递回来。沈喻注意到他小拇指上有一道愈合不齐的旧伤疤。她付了定金,阿赫数钱的动作熟练,纸币在他手中发出脆响。

      “那明天早上七点,这儿见?”阿赫把钱塞进内袋,“车我开,丰田霸道,虽然老了点,但跑戈壁靠谱。”

      “设备比较多。”

      “后备箱清空了。”阿赫朝她身后的两个大箱子扬了扬下巴,“明天见,沈老师。”

      他转身离开,脚步在沙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沈喻看着他钻进一辆漆色斑驳的越野车,引擎发动时排气管喷出一团黑烟。

      回到酒店房间,沈喻打开笔记本,调出导师临终前传给她的最后一份邮件。附件里是几十年前的老照片,黑白成像,边缘已经泛黄。照片上,年轻的导师站在青海某个土族村落口。邮件的标题只有两个字:遗愿。

      《白狼歌》。

      那首失传的古老歌谣。导师研究了一辈子,最终病倒在最后一次田野调查的路上。沈喻接手这个项目时,实验室里的同事都说她疯了——用最尖端的声学分析技术,去追踪一段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声音。

      手机在铺满声波图的桌上震动,嗡嗡地爬。
      阿赫的短信,字很少,像他说话:
      「明早5点,西门接。变天,风刀子」

      下面跟了一张模糊的照片,点开看,是件叠好的、灰扑扑的羊皮袄子,看厚度能闷死一只羊。背景是他那辆越野车的后备箱。

      沈喻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她打“我有专业的防风外套”,删掉。打“能否6点?”,删掉。最后只回了一个字:
      「好」

      她把手机扣过去。房间里只有电脑风扇的轻响。窗外,敦煌的夜正在沉降,风声隐约,像遥远的潮。她忽然意识到,阿赫没说“多穿点”,他说的是“风刀子”。他没问她要不要,他直接拍了件袄子。

      这是一种属于旷野的、不容置疑的关照。粗糙,但严实。

      “又一个文化人?”老板给阿赫倒满啤酒。

      “录声音的博士。”他咬了一口羊肉串,“设备带了几十斤,合同写了十七页。”

      “价钱怎么样?”

      “按天算,不亏。”阿赫笑了笑,把酒喝完,“就是太讲究。你看着吧。”

      第二天清晨六点五十,沈喻已经等在旅行社门口。天色还是深蓝,启明星悬在鸣沙山轮廓线上。她穿了一身浅灰色的户外装,头发扎成严谨的低马尾。

      阿赫的车准时出现,比昨天干净了些。

      “早啊沈老师。”他下车帮她把设备箱搬进后备箱,“吃早饭没?没吃的话路上有家店,包子不错。”

      “我吃过了。”沈喻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车内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烟草、尘土,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草药气息。中控台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照片,是个戴着头巾的哈萨克族老太太。

      车子碾出敦煌最后一段柏油路,拐上215国道。北方,戈壁在晨光里正进行着一场缓慢的变色。远山的轮廓从墨黑稀释成靛青,脚下碎石滩的阴影一寸寸缩短,露出底下被一夜寒气冻得发白的碱壳。

      阿赫开车的样子,像是长在了驾驶座上。左手松松搭着方向盘,右手肘支在窗框上,指间夹着半截没点的烟。收音机被他拧开了,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挤出来一段哈萨克语广播,男播音员的声音像是隔着很远的水传过来,模糊但执拗。

      沈喻看着窗外不断重复的荒凉景色,觉得那广播声像是这片土地上另一种形式的风,听不懂,但无处不在。

      “我们今天先去肃北,”沈喻打开笔记本,“那达慕大会下午两点开始,我需要录制蒙古族祝赞词的完整流程。提前和祝颂者沟通了吗?”

      “联系了。”阿赫从储物格里摸出个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老□□,七十多了,这一带最有名的祝颂人。”

      上午十点,车拐下国道,驶上一条颠簸的土路。远处出现了一片草原——在戈壁的包围中,像一块意外跌落的绿翡翠。帐篷已经搭起来了,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阿赫直接把车开到了一个最大的蒙古包前。一个穿着蓝色蒙古袍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木凳上,手里拿着把马头琴。

      “□□阿帕!”阿赫用蒙古语喊了一声,下车走过去,俯身和老人行了个贴面礼。沈喻注意到他从车里拎出了一袋东西——是砖茶和肉干。

      老人笑着接过,说了句什么。阿赫转身朝沈喻招手:“来,沈老师,认识一下。”

      沈喻走过去,用事先学好的蒙古语问候:“赛白努。”

      老人点点头,打量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锐利的好奇。他说了很长一段话,阿赫在一旁翻译:“□□阿帕说,欢迎远方的客人。但他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录他的声音?这些词儿他已经唱了六十年,风吹走就风吹走了,为什么非要留在机器里?”

      沈喻打开平板,调出预先准备的示意图:“声音是文化遗产,就像文物需要进博物馆一样,濒危的语言和歌谣也需要被记录。通过声学分析,我们可以还原古音韵系统——”

      阿赫翻译到一半,老人突然笑了起来。他摆摆手,说了几句,然后起身进了蒙古包。

      “他说什么?”沈喻问。

      阿赫的表情有点微妙:“他说……你说得太复杂了。他就问,喝了酒,能录吧?”

      下午两点,那达慕正式开始。

      摔跤手们像古代勇士一样跳着鹰步入场,马蹄踏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形成金色的雾。沈喻找到了最佳录音位置——上风处,离主场地约三十米。她戴上监听耳机,架好麦克风。

      阿赫靠在不远处的越野车上,点了根烟,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女学者像一台精密仪器,每一个动作都有明确的目的性。她与周围格格不入——这里的人们大笑、呼喊、互相摔打拥抱,而她只是专注地盯着设备屏幕。

      祝颂环节开始了。□□老人站在场地中央,双手高举银碗,苍老的嗓音像从大地深处升起:

      “长生天赐予的草原啊——
      愿马蹄踏过的地方都生出青草——”

      人群开始应和,声音层层叠叠。马匹不安地踏着步子,铃铛叮当作响。

      风毫无预兆地拔地而起。

      不是吹,是抽。像一条无形的巨鞭,抽得草原低伏,抽得彩旗猎猎狂抖。

      沈喻只觉得握着麦克风支架的手一震,紧接着,耳机里炸开一片混沌的尖啸——风声像一群野蛮的骑手,瞬间冲垮了□□老人声音的脆弱防线。

      她猛地蹲下,用身体挡住风向,手指哆嗦着去拧防风罩的角度。没用。监听耳机里,老人的祝词被撕成了碎片,混在草屑和沙粒的嘶吼中,再也辨不出形状。

      她抬眼看向录音机的屏幕。那道代表□□声音的纤细波形,此刻正被一片汹涌扩张的黄色噪点无情吞噬,像一条即将被沙漠吞没的河流。

      “愿酒碗不空!
      愿歌声不断——”

      她看见□□老人仰起头,对着狂风张开双臂,喉咙里滚出的祝词像一块投进暴风的石头,瞬间被刮散,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安,只有一种近乎酣畅的投入。仿佛那风,本就是祝词该有的标点。

      沈喻盯着屏幕上混乱的波形,咬了咬下唇。

      她摘下耳机,走过去。人群的应和声渐渐低下去。□□老人停下来,疑惑地看向她。

      “对不起,可以稍等一下吗?风声有点大。”

      阿赫掐灭烟,快步走过来。他没立刻翻译,而是先朝老人笑了笑,用蒙古语说了几句,然后才转向沈喻:“沈老师,祝赞词不能中断。这是规矩。”

      “但这样的录音……”沈喻没有说完,她看了一眼录音机屏幕,“我需要清晰的语音样本。”

      阿赫说,“□□阿帕的声音,得伴着风,才能送到长生天耳朵里。”

      沈喻沉默了几秒。周围的牧民们开始交头接耳。□□老人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转身走开了。

      “他说什么?”沈喻问。

      阿赫看着她:“他说,那就按客人说的办。不过今天的精神头已经散了,明天再来吧。”

      回程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沈喻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戈壁,手里攥着那支录音笔。屏幕上,那段录音像一条垂死的河流。她尝试用软件降噪,结果人声变得机械而扭曲。

      “有些地方有自己的规矩。”阿赫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您要的东西,可能得按它的规矩来拿。”

      沈喻没有接话。她看着窗外,戈壁在暮色中渐渐变成深紫色。

      车回到敦煌时,天已经黑了。沈喻下车前,阿赫叫住她:“明天还去吗?”

      “去。”沈喻的声音很坚定,“但我需要更好的录音条件。能不能和老人商量,找个避风的地方?”

      阿赫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他说:“我试试。”

      沈喻拎着设备箱走进酒店大堂。阿赫坐在车里,点了一支烟。烟雾在封闭的车厢里弥漫开来,他想起□□老人临走前说的那句话,阿赫没有翻译给沈喻听:

      “那姑娘的眼睛里,只有机器。可惜啊……她拿走的,只会是空壳。”

      手机震动,是旅行社老板发来的消息:“怎么样?”

      阿赫打字回复:“明天再看。”

      他看着酒店三楼那个亮起灯的房间窗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带客人进草原时,父亲对他说的话。

      “阿赫,”父亲说,“你记住,咱们这行,不是带人去看东西。是带人去遇见东西。看和遇见,是两码事。”

      当时他不明白。现在呢?

      他发动车子,驶入敦煌的夜色。副驾驶座上,沈喻留下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湿巾的味道——她上车时擦过手和设备。那味道很干净。

      阿赫摇下车窗,让戈壁夜风灌进来。风里有沙,有远方雪山的寒气,有不知名野草的味道。

      他想,也许父亲说得是对的。

      有些人来,只是为了看。

      而有些人,注定要遇见些什么——哪怕他们自己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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