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鹰骨 ...
-
沈喻站在石头城遗址的残垣上,仰头望去。塔什库尔干的银河不像青海那样是一条模糊的光带,而是一整片倾泻而下的、碎钻般的光芒瀑布。每一颗星都锐利清晰,像是用最细的笔在黑色天鹅绒上点出的银粉。
她下意识地做了个深呼吸——海拔四千三百米,空气稀薄得像被过滤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锋般的清冷。肺叶努力扩张,却只能捕捉到平时六成的氧气。
身后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阿赫爬上来,递给她一个氧气瓶:“慢慢吸。这里不比青海,容易高反。”
沈喻接过,但没有用。她想记住这种感觉——这种身体在极限边缘的、清醒的窒息感。
“明天去看鹰笛?”她问。
“嗯。已经联系好了,塔吉克族的老牧人,住在慕士塔格峰脚下的牧场。”阿赫点了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不过有言在先——鹰是国家保护动物,现在的鹰笛都是用鹰的翅骨,但那是老物件,几十年前传下来的。不能问人家哪里来的,不能提买卖。”
“我明白。”
两人沉默地看着星空。远处,慕士塔格峰的雪顶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沉睡巨人的额头。这座被塔吉克人称为“冰山之父”的山峰,终年积雪,是帕米尔高原的守护神。
“你之前说,”沈喻忽然开口,“声音会飞,像鹰一样。”
阿赫吐出一口烟,烟雾在稀薄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嗯。鹰能听见人听不见的声音——风在山脊另一侧的走向,雪层下鼠兔的动静,几公里外同伴的呼唤。”
“那鹰笛呢?它发出的声音,鹰能听见吗?”
“能。”阿赫的声音很平静,“老牧人说,吹真正的鹰笛,远处的鹰会应和。不是所有鹰,是那些在这片天空生活了很多年的老鹰。它们认得这个声音,记得这是它们祖先骨头的声音。”
沈喻感到一阵战栗从脊椎升起。不是恐惧,是一种近乎敬畏的震撼。在她的认知体系里,声音是物理现象,是声波在介质中的传播。但在这里,声音是记忆,是传承,是跨越物种的对话。
第二天清晨五点,他们出发前往牧场。
路是真正的“路”——不过是车辙在碎石坡上压出的痕迹。阿赫的越野车以每小时十五公里的速度爬行,底盘不时刮擦到突起的岩石。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植被从低矮的灌木退化为贴地生长的苔藓,最后只剩下裸露的黑色岩石和白色的积雪。
两个小时后,车在一个河谷前停下。前方已经没有路,只有一条融雪汇成的溪流,水声湍急。
“得走路了。”阿赫下车,从后备厢拿出两个背包,“大概四公里,海拔还要上升三百米。你行吗?”
沈喻点头。她背起背包——这次比之前更轻,只装了水、巧克力和一件加厚的羽绒服。阿赫则背着一个更大的包,里面装着带给牧人的礼物:方糖,以及用油纸包好的馕饼。
沿着河谷向上走,世界变得越来越安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变得纯粹——溪水的哗啦,风声掠过岩石缝隙的呜咽,偶尔有碎石从山坡滚落的清脆声响。没有汽车引擎,没有人声喧哗,甚至没有鸟叫。这里太高了,连鸟都飞不上来。
走了大概一小时,沈喻开始感到耳鸣。不是病理性的耳鸣,而是一种高频的、持续的嗡鸣,像是空气本身在振动。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听见了?”阿赫问。
“嗯。这是什么声音?”
“冰川。”阿赫指向河谷尽头那座巨大的冰舌,“慕士塔格峰的冰川在移动,虽然很慢,但一直在动。冰和岩石摩擦,会产生人耳听不见的次声波。但在这里,因为空气稀薄,有时候能听见一点。”
沈喻怔怔地看着那座冰川。它看起来是静止的,永恒的,像一座巨大的白色宫殿。但它内部在运动,在发声,在以人类无法完全感知的方式存在着。
就像那些古老的歌谣。看起来是固定的文本,是“文化遗产”,但它们在每个吟唱者的喉咙里,在每个听众的耳朵里,都是不同的,都是活着的,都在运动。
又走了一个小时,河谷豁然开朗。一片高山牧场出现在眼前——不大,大概只有两个足球场大小,但草色青翠得不可思议。牧场边缘有三座低矮的石屋,屋顶压着石块以防被风掀翻。几头牦牛在吃草,看见陌生人,警惕地抬起头。
一个老人从石屋里走出来。
他穿着厚重的羊皮袄,头戴塔吉克族特有的绣花圆帽,帽檐下露出一张被高原阳光和风雕刻过的脸——皱纹深得像地壳的裂痕,但眼睛亮得像雪山融水汇成的湖泊。
阿赫上前,用塔吉克语问候。老人点点头,目光落在沈喻身上,那目光很锐利。
“这是沈老师。”阿赫介绍,“她对鹰笛的声音很感兴趣。”
老人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回石屋。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根用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走出来。在石屋前的木桩上坐下,他慢慢打开布包。
那是一根鹰的翅骨,长约三十厘米,两端磨得光滑如玉,中间钻了三个孔。骨头本身是淡淡的琥珀色,带着岁月沉淀出的温润光泽。在骨管的一端,系着一小撮红色的羊毛线。
老人把鹰笛凑到唇边,没有立刻吹奏。他闭上眼睛,像在倾听什么。风从慕士塔格峰的方向吹来,带着冰雪的气息。
然后他吹响了。
第一个音出来时,沈喻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那不是音乐——或者说,不是她认知中的音乐。那是一种尖锐的、高亢的、近乎悲鸣的声音,像金属撕裂,像冰层开裂,像某种生命在极限处的呼喊。声音穿透稀薄的空气,在河谷的石壁间反复撞击,产生一连串逐渐衰减的回声。
老人吹了大概十秒钟,停下来,倾听回声。回声消失后,他又吹了一组不同的音——更短促,更破碎,像在模仿某种鸟类的鸣叫。
然后他停下来,把鹰笛递给沈喻。
沈喻愣住。她看看阿赫,阿赫轻轻点头。她接过鹰笛,骨管还带着老人的体温。
她学着老人的样子,凑到唇边,尝试吹气,只发出噗噗的漏风声,像垂死的鸟。
老人摇摇头,枯瘦的手忽然伸过来,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在她的喉结下方。“这,”他用生硬的汉语说,另一只手按在自己同样位置,“动。让气,走。”
他的手指很稳,带着雪山的寒意。沈喻僵着脖子,试着在呼出的气流中加入声带的微颤。
一个尖锐的、破碎的、但确凿无疑的音节,从骨管里迸了出来!
她惊得睁大眼,看向老人。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慢慢堆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他点点头,收回手。
一旁靠在石壁上的阿赫,不知何时灭了烟,静静看着。他看到沈喻眼中一闪而过的、孩子般的雀跃,看到老人那难得一见的笑意。
老人点点头,说了几句话。阿赫翻译:“他说,第一次能吹响,就是有缘分。鹰笛认人。”
风卷着雪沫掠过崖壁,发出呜呜的共鸣,仿佛那根古老的鹰骨,刚刚完成了一次跨越语言和物种的、微小的唤醒。
他没说话,只是仰头,喝光了壶里最后一口已经冷掉的奶茶。喉结滚动,咽下的仿佛不仅是水,还有这高原上某种过于稀薄、却又过于浓烈的东西。
沈喻把鹰笛还给老人。老人却摆摆手,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另一支鹰笛——更短,更细,颜色也更浅。
“这个给你。”阿赫转述老人的话,“是他年轻时用的。现在老了,气不够,吹不动长的了。送给你,练习。”
沈喻指尖触摸到骨管上细微的刻痕——不是装饰性的花纹,而是一道道计数般的划痕。
“那是他吹过的次数。”阿赫说,“每吹一百次,划一道。你看,已经有七十多道了。”
七千多次。沈喻握紧鹰笛,感到一种沉重的、活生生的历史在掌心流淌。
老人在石屋前生起火,架上铜壶煮茶。茶是砖茶,掰碎了在黄油中翻炒,加滚水,加盐,加奶皮子。他倒出三碗,递给他们。
喝茶时,老人开始说话。他的汉语很有限,大部分时候靠阿赫翻译,但说到某些词句时,他会坚持用塔吉克语,然后看着阿赫翻译,像是要确认每个词的重量都被准确传递。
“鹰笛的声音,不是给人听的。”老人说,“是给山听的,给冰听的,给死去的鹰听的。”
沈喻问:“死去的鹰能听见吗?”
“能。”老人的眼睛望着慕士塔格峰,“鹰的灵魂住在冰山最深处。它们听得见自己骨头的声音。你吹鹰笛,是在告诉它们——我还记得你,我还用你的骨头说话。”
沈喻感到喉咙发紧。她想起导师留下的那些老录音带,那些他毕生收集的、濒临失传的声音标本。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工作是在抢救,是在保存。但现在她想,也许那些声音并不需要被“保存”。它们需要的是被记住,被传递,被重新吹响——哪怕吹出来的音已经不准,哪怕听的人已经听不懂词。
就像这支鹰笛。骨头的原主早已死去,但它的声音还在,穿过七十多年、七千多次吹奏的记忆,此刻在这个高山牧场上,被一个陌生人握在手里。
下午,老人带他们去看鹰巢。
不是真的巢穴——鹰的巢筑在人类无法抵达的悬崖上。老人指的是一个地方,在河谷上游的一处岩壁下。那里散落着许多白色的东西,走近了看,是鹰的羽毛和骨头。
“鹰老了,飞不动了,会来这里。”老人说,“不是等死,是回家。它们在这里脱掉最后的羽毛,留下最后的骨头,然后……”他指了指天空,“然后就变成风了。”
沈喻蹲下身,捡起一根羽毛。是飞羽,根部还连着一点皮膜,在阳光下呈深褐色,尖端则是近乎透明的灰白。她小心地收进口袋。
“可以带一根骨头吗?”她问。
老人摇头:“骨头要留在这里。让风磨,让雪埋,最后变成沙,变成土,长出草,被羊吃,羊变成人,人又变成鹰——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阿赫翻译完,补充了一句:“塔吉克人相信生命是个圆。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有转换。”
离开牧场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老人站在石屋前,朝他们挥手。沈喻回头望去,那个穿着羊皮袄的身影在巨大的雪山背景下,小得像一粒尘埃。
回程的路走得更慢。高海拔消耗了太多体力,沈喻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阿赫陪着她,两人沉默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山谷里回响。
走到停车的地方时,天已经快黑了。最后一缕夕阳照在慕士塔格峰的雪顶上,把整座山染成金红色,像燃烧的火焰。
沈喻靠在车边,看着那座山。她拿出那支鹰笛,凑到唇边,尝试吹奏。
还是不成调,还是破碎的音节。但这次,她听见了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声音本身,是声音背后的意图。她在尝试说话,用一根死去多年的鹰的骨头,在这座冰山之父的注视下,说一些她自己也不完全懂的话。
阿赫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慢慢来。老牧人说,他学了三年,才能吹出完整的调子。”
“他说要学三年?”沈喻接过水。
“不是他说,是他爷爷说。”阿赫点了一支烟,“他爷爷说,第一年学怎么让骨头响,第二年学怎么让山应和,第三年学怎么让鹰听见。”
车驶回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个边境小城灯火稀疏,街道空旷,偶尔有巡逻的军车驶过。这里距离国境线只有几十公里,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绷紧的寂静。
回到旅馆,沈喻没有立刻休息。她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深蓝色的夜空,手里握着那支鹰笛。
她想起这一路走来的所有声音——
她曾经想抓住它们,分析它们,把它们变成数据、图表、论文。但现在她明白,真正的记忆不在机器里,不在纸笔间。
真正的记忆在骨头里,在血液里,在每一次呼吸里。就像这支鹰笛——它记得飞行的感觉,记得风穿过羽毛的声音,记得俯瞰大地时的寂静。当有人吹响它时,那些记忆就苏醒了,不是以信息的形式,而是以震颤的形式,通过骨管,通过空气,通过听者的身体。
沈喻打开笔记本。这次她没有画声波谱图,没有记频率数据。她用铅笔慢慢地画——画一根鹰的翅骨,画骨管上的刻痕,画系在末端的那撮红色羊毛线。
不是学术记录,是一个印记,一个瞬间的切片。
她合上笔记本,躺在床上。黑暗中,白天那些声音在记忆里回响——鹰笛的尖锐,冰川的嗡鸣,老人说话时喉音的颤动。
她忽然明白导师话中的真正含义:“声音是会死的。但也许,我们的工作不是阻止死亡,而是学会聆听死亡的过程。”
聆听死亡的过程——就是聆听生命如何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如何从血肉转化为歌声,从骨头转化为笛音,从记忆转化为传说。
而这个过程,是无法被记录的。
只能被经历。
沈喻闭上眼睛,感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没入枕头。不是悲伤的泪,是某种更大的、她无法命名的情感的溢出。
窗外的帕米尔高原,万籁俱寂。
只有风,永不停息地吹过慕士塔格峰的雪顶,带着千年前鹰的魂魄,带着冰川移动的叹息,带着所有无法被记录、却永远活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