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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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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宝元初年三月,临安城的严冬总算熬过去。
北市里闹哄哄的,柳絮扬得满街都是。
四处透着春味。
一支近百米的仪仗就在春色里自皇城、丽正门肃穆而来。打头的是八匹裹杏黄纱缎的大马,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咚声把堂前屋后的春鸟吓得扑棱棱飞走。
几十名身着红衣的礼官手拿符节跟在后头。
再往后,便是那辆以沉香木为骨的五彩大鸾车,车身雕了莲纹,充为帘幕的是女真人潜海采来的北珠,光华夺目。
数十位披甲禁军将马车拱卫其中,银闪闪的甲在太阳光底下直晃眼,和街边商铺旗子形成了鲜明微妙的对比。
队伍最后还跟了几来辆装丝绸、茶叶、瓷器、金银首饰的马车。
街边老百姓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等车轮碾过。有几个消息不甚灵通的,低声问。“这是宫里什么人出巡?排场这么大。”
“你不知道?几个月前就有消息传出,咱们大宋要和亲呢。”
是了。
此番阵仗既不是公主下降。
也不是哪位贵人出门,而是大宋派去北汉和亲的队伍。
如今的南宋都城早不是汴梁了。
记得那年,汉主昭武帝借辽兵挥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力扑汴梁。宋军方面败多赢少。在对方使出离间奸计后天波府少帅主帅接连战死,更是输得一败涂地。
仁宗赵帧在部下帮衬下一路南逃、甚至在海上漂泊过一阵。几经迁徙,才在临安定下临时都城和行在。
临安临安。说到底,不过临时求安。
车轮碾着青石,轱辘声混着街边酒肆招牌的哗啦酥风里搅做一团。
珠帘摇起,依稀能看见里头金碧的内饰。
尊位之上不是赵家金枝,而是八位民间女子——据传有翰林家的小姐,也有商家女雀屏中选。但不管贵贱,此刻她们背负的希望是一样的。
车壁内雕的金莲纹摸起来滑不溜手,指尖却微微发凉。街边百姓的表情期待又虔诚,让人心里直发沉。
仪仗从南面的皇城穿越至北市,碰上一群上学的稚子举着纸鸢追逐打闹。纸鸢是燕子形,翅膀都快蹭到和亲队伍的影子了。
领头那孩子瞧见禁军的甲胄,笑模样一下吓僵,忙拉着同伴束手站到路边,手里纸鸢却没攥紧。连着棉线飘悠悠落于鸾车前,燕翅青绢沾着点点柳絮,跟以往见到的任一幅都无二致。
队伍没停,马蹄自纸鸢身上碾过去,踏破。如同曾经的王京。如今北汉昭武与大宋划界而治,铁蹄尚在边境觊觎。
车内有位佳人没忍住。
珠泪顺敷粉的脸颊流下。
这辆装载着临安春风,装载着百姓期盼的鸾车只身往那刮着冷风的北土去了。
身后的临安终归只是临时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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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临安。
这一路越走草木越稀疏,荒土坡子一个连一个,仿佛从春日走回了寒冬。引路大马打了个响鼻,鼻息喷在风里凝成白气,旋即散了。
走了七八日,行致汉界的榆钱关。队伍两旁的礼官勒马回身,朝鸾车拱手。“诸位佳人,出了此门便是汉境。”
静了一会。
“知道了。”一把神似少年的清越嗓音飘出。
因为是和亲队伍。
有官家手书,城门早就大开。
扑面的北风更烈了,卷着沙拍在脸上,一把又一把的。榆钱关城头‘宋’旗被风扯得笔直,守关兵士持戈而立,面容模糊。
仪仗队又往前行了一段时间。忽然,劈头盖脸的乌沙自侧面卷入!遮云盖月般。
不等人捂住口鼻。
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黑沙,分明是数百骑的骑士!各个身长七尺,披着黑黝黝的甲,看起来跟熊也差不离了!瞧的人腿肚子都直打颤!
为首之熊,不,为首之人身披玄铁虎头肩甲,面容冷峻,背上佩着嵌了绿松石的长刀,正是汉方来接亲的镇榆将军。
他吁的一声,横刀勒马立于队前。冷酷目光扫过车仗,沉声道。“可是宋室的送亲队?”
“是……”礼官拱了拱手,话没完就被他无礼地抬手打断。“是便罢,奉我主上之命。”他朝北方做了抱拳手势。“宋室和亲只需这些女子入境,护送人等即刻折返临安。”
此言一出,纵然宋方礼官涵养再佳,也脸色难看,打马上前。“这位将军,说好护由我等送八位佳人亲往,怎可擅自更改盟约?”
将军扯开嘴角,指尖摩挲长刀的柄,操着别扭宋腔应话。“你们宋人惯会讲笑!什么佳人不佳人的,不过是战败求和的礼物。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糊弄人不要紧,可别把自个一起糊弄进去。”
他讲完,身后铁骑张着嘴嘎嘎乐起来。有一位因为笑的太夸张,差点没从马背上跌下去。
“驱车!”将军敛了笑沉声。身后几个骑士催马上前,马鞭轻扬,对着仪仗队方向做出驱赶姿态。
这就是明夺了?
“将军不可!”礼官好言相商,却得不到任何尊重。
宋方禁军纷纷按剑,却被礼官抬手拦下——边境之上,不宜起衅。咬咬牙,朝鸾车方向拱手。“诸位佳人,事出突然,可有说法。”
鸾车内的几位宫装听得这话,吓得纷纷攥紧裙摆,哪有敢定夺的。
充为帘幕的北珠纹路在此时微微一动。
那是只素白的手,珠串被它轻易的划开。珍珠光华,越发衬得那只手欺玉赛宝。倒不知是珍珠贵,还是这只手更无价了。
帘幕开启。
像静湖中偶然亮起的一点淡红,蔷薇胭脂似的羞涩晕开。那是一身由雪白向银红过渡的宫裙,到了广袖,颜色似嗜血蝶翼般层层散开。
少女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安静执拗的过份的眸子。榆钱关的黑风卷着樱红广袖翻飞,乌黑高马尾在风沙中曳动。
她的目光落在马车前的礼官李大人身上。
其余与她身着同规格装束彩服的佳人在车内面面相觑。她们都是普通女子,如今被迫成了和亲的主人翁。各个绞着裙裾,呼吸都滞涩。
掀帘的少女望向茫茫北方,又回头看看临安。“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敢说什么定夺?李大人,如今之计,就依了这位……”
那将军自然开口。“萧元启。”依然毫无尊重的。
“就依了这位汉国的,萧将军。”她语气微扬,像含着一抹淡淡的嘲弄。
萧是辽姓。
却在汉国为臣。
‘狼’‘狈’为奸,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