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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是07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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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0718。这串数字没有任何意义。
我是一个考古学家,用来勘测人类文明遗址。据现有资料显示,该文明在一亿六千年前销声匿迹,原因不明。疾病说、气候变迁说、物种斗争说、小行星撞击说,众说纷纭。总之,有赖人类灭绝,成功养活学界大半学者,我是其中之一。
人类灭绝后,羊进化出了自我意识。从早期四足行走,经过300-500万年的演变,现代羊类已发展成直立行走的物种。直立行走使羊类能更好地适应环境,包括高效地使用工具、社交互动、进行劳动。
现在我要去上班。
我拎上蹄提公文包,打开格间大门,关上,走上走廊。走廊很长,两边嵌有若干门,大小尺寸一致,对称分布。我向前走三间门,拉开左边那间,店员坐在门口择草,我打包一份草浆当作早餐,时间是9:58:03,然后出门,直走,第二个拐角左转,打开尽头的门,10:00:00,正好赶上流水线输送带,趁着180秒的空档,我喝完早餐,看门一间间在眼前呼啸而过,10:03:01停下。接着,我花90秒换乘,3号线转8号线,站了一路,10:28:05到站。我在长廊上,直走,左转,到达工位格间门口,10:29:54,推门进去,蹄表显示签到成功。
我的工位是S-17θ,一个古文明遗址坑,坐落于巨大的地下断裂带,这里封存着一座失落的人类城市。据学界推测,该城市毁于一次火山喷发。想象一下,平常的一天,沉寂的火山突然爆发,大量火山气体升腾上空,裹挟数百万吨浮石、火山灰从斜坡滚落,人们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就被高温窒息、密封,来不及融化。此后,历经数次地质陷落,沉于地底,保存至今。它的故事很传奇,发现过程却无甚稀奇,平常的一天,平常的一次“寻宝热”就可以概括。此后,经由学界持续工作,这座城市的样貌已被初步还原。
现在,我立在这个文明遗迹上。隐有压迫之势的高楼、四通八达的街道、无处不在的商店扑面而来。路过其中一家酒吧,J还维持着斟酒的姿势。J是人形空腔,我给它取名后,每次经过都习惯打个招呼。这种行为源于一种感觉,我无法描述,如果非要形容,我把这种感觉命名为“朋友”,这个词非我自创,来自古籍,早已消亡,用现有的语言来解释,大概类似“同事”,我直觉这种对译并不准确,因为我时常想扇我的同事,但我并不想这么对J,这么做,它马上就会碎掉。穿过B-24街区,在C-05十字路口左转,直走800米,就是W-T5巷。我架起能量仪,开始勘测遗留在这里的能量粒子,整个过程十分枯燥。这就是我的工作日常,在这座庞然大物里四处检索、搜寻,为一星半点的粒子,日复一日。
12:30:00,用餐时间。今天周一,餐盘四个分格,分别供应蒜蓉青草、凉拌青草、青瓜和一碗青草汤,轮到我的时候,阿姨手抖,汤洒出来了一点,但没关系,这不影响。06餐位是我的座位,对面是101餐位,9378的属座,一位语言学家。我们在工作上打过照面,但从未交流。
“今天早上,工作顺利么?”9378说了一句。
我咽下嚼了一半的草,呆呆地说,“什么?”
9378重复了一遍,我呆了半天,回一句,“还行”,气氛又陷入沉默,餐桌上只能听到咀嚼的声音。我说:“你呢?”
“什么?”9378说。
“今天早上,工作顺利么?”我说。
“还行。”9378说。无言片刻,9378说,“今天有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
9378放下叉子,蹄子推了一下眼镜,“人类是我们重要的研究课题,你明白吗?”
我点头。
“我们的研究表明,在人类语言里,对“人”的分类方式有很多,按照性别,男人、女人;按照人种,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按照mbti,i人、e人,等等。”
我皱眉,“这些都是什么?”
9378说:“这不重要”,他咳咳,整张羊脸涨得通红,“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一个说人话的,他所理解的人,跟说羊话的,在认知层面上并不一样,就像你觉得人就是人,没有什么分别,我们今天对草有1711种分法,对人来说,那也只是草而已。”
我张嘴,半天说不出话。9378继续说,“也就是说,我们只能感知我们的语言所划分的范畴,只能思考我们的语言所允许思考的东西。”
“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的语言中,没有“草”这个词,你怎么理解草的概念?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什么概念已经从语言中被抹除,但你无法说起,因为你无从思考。”
我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我想离开,但非得等到13:30:00,也就是用餐结束时间。回到工位,已经是13:33:15,离午休结束还有0:56:45。我关上门,蹄表显示继续履行。我急急跑过主街,因为太急,看到J,只来得及在心里打声招呼。左拐,右拐,内切,外甩,挤进一条窄巷,掠过三条街道,闪过两条岔路,终于切到了这里。
这里是T-383街,我通常叫它以前的名字,金夕街。根据现有文献记载,金夕,在人类时代,应该是太阳的意思。我架起能量仪,右侧从上到下三个按键,检索、回收、拟象,我点击拟象。一阵白光照出,能量仪中存储的微小粒子在空中浮动,慢慢聚集,渐渐勾勒,一片大湖,半截断桥,一轮落日,还没结束,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一个轮廓影影绰绰,她出现了。
她是一个女人。虽然现有的能量粒子只能还原一个黑色的背影,但据学界研究,人类女性一般是长发,所以基本能确定,她是一个女人。想象一下,有一天,我无法确定这一天是哪一天,一亿六千年,所有的精确在冗长的时光里都会变得模糊,所以,我只能推测,在平常的一天,一个人类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来到湖边,可能是散步,可能是路过,也可能是在等人,但总之,她驻足这里,落日把一切涂抹得昏黄,天际、桥梁、地砖,一切。阳光在湖心投下一道橘色的波影,远远看去,和她的身影相融。她一定不知道,一亿六千年后,会有一只羊,在看她眼前的风景。
我的心里涌上一种怪异的感觉,躁动、局促、胶着,像一把草在心上挠,挠得我牙痒,却抓不到,我只能咬下痒意。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只能看着她,看着她看着的风景,像过往不知道多少次那样。我的语言体系里,找不出一个词、一个句子来形容这个瞬间。但算了吧,没关系,因为14:30:00到了,午休时间结束,我要开始下午的工作了。
这没什么好描述的,我指的是在标记地点,扛着能量仪,点击检索键和回收键,存储一定量值的能量粒子,把得到的数据导入共享表格,免得0579过来问,或者1878向大系统投诉我不更新。16:00:00,下班时间,但不能离开,需要到隔壁日报室写工作总结。
1月20日 0718工作日报
1、今日的能量提取额是 1412.4k,1月的总提取额是5818.5k
2、粒子输入W-T5库,数据已导入
3、更新B-24,C
“0718,D-7工厂目前的粒子值是多少?能够进行场景重构吗?”坐我旁边的0579问了一句。
“3733k,不能。”我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05写完。
“哦。”0579说。
“0718,C-45区的能量仪损坏,更正的数据值是多少?我需要测算。”坐我后面的1878问。
“9675k。”我说。
1878不说话。
3、更新B-24、C-05、E-07的
“0718。”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盖在我白色的工纸上,不用抬头,看体量就知道是山羊主管2,他沉闷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现在通知你,后天起即从S-17θ调岗至γ-09,完毕。”
工纸上的黑影挪走,我提着笔,悬空半天,把“登记数据”四个字接着写完,不小心蹭到字迹,边缘留下一道浅的印记。
我盯着皮鞋上的灰印,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现在是16:57:23,我被固定在3号线输送带门前,身体不能舒展。气味在这里不会被固定,油屑味一直在我鼻腔里搔,嫌疑羊是隔壁的绵羊,一头卷毛。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我脑中闪过,那个女人是直发吗?我莫名想到,是,应该是,我突然又没那么确定,但一定是长发没错。我耳朵里挤进某种声音,某羊的书包拉链划拉了某羊的手臂,争执,我眼前不由自主勾勒出被塞得鼓囊崎岖的双肩包,算了,这没什么……等等,长发,是长到了肩上,还是腰上?我好像从来没仔细留意过。“叮咚”,门开了,几个乘客涌出去,我左躲,右避,鞋没被踩到。5秒后门关上,继续运行,还有1个站到。断桥,断桥会通到哪里?现有的能量粒子不能完全还原桥身,如果还原了呢?那个女人会上去吗?对岸是什么样的?算了,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晚吃什么?涮草?烤草串?算了,有气味,0600又要不高兴,上次为了一根香蕉闹得不算好看,还是青草沙……“叮咚”,到站了,我走出流水线,第二个拐角右转,直走,路过早上的早餐店,还有一个草包没有卖出去,这是我今天的晚餐。
17:27:45,我打开格间大门,0600已经回到,沉默地在书桌前看书。我轻轻带上门,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0718。”
我呼吸一僵,一阵恶寒刮过脚底、胸腔,肠道绞紧,比纸团还死皱。“我看见你桌上的水杯里有水。”0600说。
我说,“怎么了吗?”
“你是今天早上喝的?”
“是的,怎么了吗?”
“放了一个早上?”
“是的,怎么了吗?”
“影响到我了。”
“一杯水?”
“这是集体生活,就算是一杯水,我也希望你照顾我的个人需求。”0600说,他没转身,我也没回头。
某种情绪像涨潮的水,涨到胸口,涨到喉咙,涨到舌根,却溢不出来,它开始沸腾,烧伤我的心口和胃。我的视线投向眼前的玻璃杯,里面有1/3的水,我的脸倒映在杯身,被挤压得又扁又长。水不应该在水杯里吗?我突然有些迷茫。我发现我的牙关咬得死紧,医生说,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叹了一口气,“算了,不重要了。”我打开手蹄公文包,把里层那张对折的纸展开。
置业计划表
意向楼栋:810-231 ;建筑面积约:50.4608z??
总价:136000 ;付款方式:组合贷
定金:2w+2w,首付:20%,即25w+2w
按揭:8成 ;按揭贷款:96w
按揭贷款:36年 ;月供:3921.93r
用户签字:0718
说实话,那个房间不算大。走进去,四面白得发冷,砖也是冷的。转进拐角,第一眼是一扇透明的窗户,外面连通阳光,地面被照得明亮又干净。我站在窗前,感觉自己很轻。或许我会养一只蚱蜢,很早我就给它取好了名字,m,我去上班,它可以在窗前晒太阳。通勤不算方便,要额外花点时间,养宠物会费钱,但是没关系,这不重要,真的。不知道我搬走以后,大系统会把谁分配进来和0600一起住,我感到真切的同情,不过,那又怎样呢。
这天晚上,我不知道我在做梦。太阳是花朵的形状,花瓣有五片,是一颗颗圆圆的羊头,9378、0579、1878、0600、山羊主管2,轮着转,一圈又一圈,太阳不可直视,我在太阳下走,他们向我诉说着同样的话语:“sie、sie、sie……”我确定我的语言体系里,sie是没有意义的话语,但最后,sie在我的脑袋里流淌,我想说话,开口第一句变成:“sie”,我知道它没有意义,但这是我唯一能发出的音节,我开始跑,我想跑过sie,我一直跑,一直跑,跑过沙漠,跑过森林,跑过雪山,但太阳无处不在,上面的眼睛你眨一下,我眨一下,这样总能注视这个世界,又不至于太疲惫。我跑累了,我很想停,但没有停,前面出现了一座桥,是断裂的,我跑上去,很快跑到断裂地带,我掉了下去,是一片漆黑,我拼命想在这片黑里睁眼,我拼尽全力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熟悉的、蓄满阳光的窗户。我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分不清楚是因为太阳刺眼,还是其他。
今天依旧是重复的一天,早起、买早餐、通勤、打卡、跟J打招呼、工作、午饭。
“中午好。”我放下餐盘,对前面的9378说。
“中午好。”9378回道。
“今早的工作顺利吗?”我问。
“还行,你呢。”
“我也还行。”
“听说,昨天物理部发明了时光机。”9378说。
“是有这件事,他们正在发传单招募自愿实验者,刚给我塞了一张。”我说。
“说是能把羊传输回一亿六千年前,人类时代。”
“是。”
“挺好的,今天的草面不错。”9378说着,嗦了一口面条。
“是还可以。”我说。
回到工位上,13:33:05。我走到主街上,和J打了声招呼。左拐、右拐,内切,外转,走过窄巷,走过街道,走过岔路,回到这里,金夕街。我架起能量仪,点击拟象,一股无端的感觉涌上,并不激烈,也不平淡,像树上的叶子,摇摇晃晃,欲落不落。我靠近那个女人,我伸蹄轻轻触碰,她黑色的身影被打散,粒子四溢,很快又重新拼凑。是长发,长到了腰上。我觉得我该给她取个名字,我有无数次机会这么做,但我的语言体系中,不存在一个符号,能为她的存在赋名,这次也一样。
“再见。”我说。这是最简单的告别。
一切如常,检索、收集、导入数据、下班。离开工位前,我路过就酒吧,J还维持着斟酒的姿势,我比划了一个很早就想做的,端酒的动作,隔空碰杯——“叮”的一声,在我脑袋响起。
“再见,朋友。”我说。这是最后的告别。
我在日报室内写今天的工作总结,回复0579和1878各一次,说实话,如果矢志不渝地朝我问数据是最终结果,那么共享表格这个环节是否多余,但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最后一个字落下,一道黑色的影子落在我白色的工纸上,看身型,是后勤主管,角羊A。
“0718,两天前你提交了退宿申请,是吗?”
“是的。”我说。
“你购置了新的房产?”
“是的,房产证复印件我已提交。”我说。
“好,我知道了。”角羊A说,“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平台显示你已年满25,大系统自动给你分配了配偶,匹配度是76.713%,这是她的简历,上面有联系方式。我看你的新家离工位有点远,你们可以商量一下,完毕。”工纸上的黑影挪走,剩下旁边的简历,左上角是我未来妻子的照片,她的眼睛盯着我,我也盯着她,黑色、很深,像两个漩涡,最后变成了0600的眼睛。
我拎着公文包,晃出日报室,挤上8号线,换乘3号线,站了一路,路过走廊上一间间尺寸一致的门,路过早餐店,回到格间,0600还没有回来。我拉开椅子,坐下,打开公文包,取出最里层那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摊开,抚平。
时光旅行计划自愿者登记表
协议编号:xxxxxx
第一部分:参与者声明
我,以下签署人,完全理解并自愿参与本次活动。我深知,本次体验将触及理性的边界,并可能永久地改变我对现实的认知。
第二部分:认知与风险
我确认我已接受以下风险,包括但不限于:
1、认知紊乱:我所熟知的物理法则、时间观念可能失效,导致精神混乱。
2、存在未知:我可能无法回归原本的生活,而停留在某个未知的空间。
3、意识溶解:我的意识可能消解在时光缝隙中,□□成为空壳。
第三部分:责任豁免
我永久地免除研究所的责任。所有后果,均系我个人选择。
第四部分:最终确认
参与者签字:____
部门主理签字: ____
(盖章处)
我拿着笔,利落地签下名字,0718,又把这张纸原样折回去,放进公文包。隔天,我拎着公文包去上班,一样的早餐,一样的早高峰,我在流水线上固定,意识开始乱挤……人类世界是什么样的?也像羊类这样,需要通勤吗?需要每天早上10:30:00上班,下午16:30:00下班,中间只能休息两个小时,一周只能休息四天吗?资料显示,人类文明高度发达,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能得到充足的资源,不需要为生存烦恼,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一定是……“叮咚”,输送带到站,我走下来,内心抑制不住颤抖,或许,到人类世界,我可以去见一下那个女人,一起看落日、湖水,告诉她,“嘿,我跨越了一亿六千年来见你”,她的表情会是怎样的?如果可以,我想和她做朋友,一起去桥对岸,还可以到酒吧里喝一杯酒,说不定能见到J,我们可以一起聊天,想着,脚步已经接近物理所,我走到物理所门前,我走过物理所,继续直走三间门,来到γ-09,我的新工位。
我是0718。这串数字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我在自愿书上签下的一样。但没关系,这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