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羽人 ...
-
灰色的鸟群掠过极北之地的万顷雪原,向南方温暖的地域迁徙,但不同于往年,今日的雪原是温暖的,温热的气流向天空升腾,轰天的烈焰如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夜空。
雪白的荒原在燃烧。
夜幕被流弹撕裂成碎片,火焰随着风声啸鸣,四处是裂帛的声音。天地尽头隐隐有烟尘滚滚而起,白色神庙在焰火中焚燃,这座高贵静穆的神庙曾以十二根雕砌着羽族上古历史的巨型石柱闻名,而如今它们在烈焰与弹道中一根根坠落,古老的浮雕在火焰中熊熊燃烧,焰火舔舐着残破的山墙与大理石。神官们的血泼洒在地砖上、石壁上、祭坛上,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火药的气味冲天而起。孤鹰在天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哀鸣。各种声音汇成一个倾覆国度垂死的挽歌。
火光与风雪的深处,两个渺小的身影在雪地中艰难地爬行。血迹顺着他们的身躯蜿蜒,积雪很快就被这些流淌的血溪洇红了,但转瞬间这些污秽的印记,又被惨白的大雪淹没。
“尹梵殿下,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可以逃出去了。”
羽人声音沙哑,他向前爬着,纤细苍白的手臂拖拽着一个比他更加瘦小的男孩。
男孩原本白皙的面庞,被烟熏成灰色,他的额头上全是血迹,眉头紧促,在风雪中急促地呼吸着,似乎濒临生命的极限。
“我要死了吗......我好像听见母妃的声音了,她在远处,呼喊我。”被称作“殿下”的男孩呢喃着,声音微弱,几乎被大风吹散。
他的吐息艰难,每一次呼吸都有刺骨的雪灌入鼻腔,仿佛要被大雪吞噬。
“殿下,您不会死的!”羽人几乎是喊了出来,“就算我死了,您也不会死......前面就是人类的世界了,那里有热糖浆、热茶、热腾腾的温泉......我把您交给人类,他们会带你回去——求您,坚持一下!千万不要睡着。”
尹梵默默无言,回报羽人的只有逐渐失焦的双眼,以及因失温而青紫的嘴唇。羽人咬紧牙关,转身将男孩拖进自己怀里,猛地拍了拍男孩结冰的脸颊。
万山载雪,远处的神庙还在燃烧,火光却已经逐渐黯淡,夜幕、大雪和死亡共同吞噬着这片红白相间的大地。
一旦在这里睡着,就会长眠不醒。
男孩靠在羽人怀中,静静地望着面前焦急呼唤的面孔,微微挤出一个笑容,很安静,又那么悲伤:
“他们都离开我了,你也要抛弃我了。”
“不,不会。我永远...永远不会抛下您。”羽人低声呢喃着,轻轻抚摸着尹梵的额头。他的肩胛骨处,裂出两道狰狞的血口,一对巨大的羽翼从那裂口处破肤而生——灰白、斑驳、羽根上还残留着血痕。
这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羽翼,它属于那座正在被焚烧的神庙。而此时,这张羽翼却像一张温暖的茧,将怀中的男孩紧紧包裹住,抵挡所有风雪。
天地骤然安静了,羽翼建构的茧中,只能听见彼此心脏的跳动,咚——咚咚——世界陷入一片温和的黑暗。
...
...
盛大的阳光从枫叶的罅隙中倾泻而下,这是夏塔国的秋季,夏塔的秋天是一场弥月不息的野火,从浅黄到血红,从最西端的维斯佩拉港,到最东的瑞隆山脉,夜以继日地维系着几十个城郡的灿烂。
晨曦的微光中,羽人猛然从车厢上坐起来,浑身冷汗,惊魂未定,梦中的失温、雪原和火焰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望向窗外,列车沿着铁轨缓缓前行,沿着卡兰山的崖壁盘旋向上,发出清脆的铛铛声,远处城镇棕红色的尖顶上鸽群起落,白羽掠过郁郁累累的建筑群,飞向远处淡蓝色的巍峨雪峰。天空湛蓝,白云漂浮。
今天只是无数寻常日子中平和的一天。
羽人平定了呼吸,尝试将自己从四年前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一个带着笑意的温润声音从他对面传来:“刚刚做噩梦了么?”
“抱歉,殿下。”羽人浑身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看着对面衣着华贵、眉目疏朗的青年,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最近总是觉得身体昏昏沉沉,使不上力气,但今天居然就在他的主人面前睡着,这未免也过于失敬。
“累了就多睡一会吧,最近为了雅利洛女神的丰收庆典,你也辛苦了。”尹梵温和地笑笑,他穿着学生制服,笑起来就像一个青涩的大学生,海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一年前,尹梵已被封为夏塔国最年轻的亲王。
此刻他斜倚在这有些逼仄的车厢内,悠闲地向窗外眺望,这样的高度正好可以俯视半个萨德兰城,萨德兰是整个夏塔国的首都,地势三面环山,一面向海,而祭祀雅洛利女神的萨德兰神庙则建在卡兰山的山巅上,是整个夏塔国最古老的庙宇,传说曾是神的后花园,因此萨德兰也被称作“山巅之城”。
而这辆火车,正是通往神庙的专列。
“不辛苦的,殿下。”羽人向尹梵道歉,声音有些沙哑。虽然他脸上的倦意和眼底的乌青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羽人是尹梵的贴身仆从,与人类不同,他是来自大陆北部冰原的羽族,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他双耳之后灰扑扑的杂色羽毛,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朴素而草率。
在夏塔的国教中,羽族本就是低人类一等的存在,他们可以当宠物、当资源、当奴隶......但绝不能跟人类相提并论——至少先皇统治的前朝,人人都默认羽族愚蠢、懒惰、贪婪、野蛮,是会引诱人类的魔鬼的仆人,是灵魂与□□皆低于人类的劣物。而在女皇登基之后,曾仁慈地尝试推行羽族与人类平等的政令,让羽族能够通过参与社会劳动谋生,虽然推行此举困难重重,但羽人的确成了为数不多的受益者,至少他有资格成为一个皇子的仆人,有一份稳定的薪水,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休憩的小阁楼。
羽人觉得自己无比幸运,他应该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所以他每天都努力地工作,生怕出一点差错,毕竟谁都不想被抛回原本那个炼狱一样的地下黑市——但不知为何,进入秋天之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日渐沉重疲倦,困意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却总在梦里被惊醒。梦境与回忆交叠不清,醒来后脑海仍是一片混沌。最近的忙碌让他连去看医生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强迫自己相信这不过是春困秋乏的寻常疲惫。
尹梵沉默了一下,突然前倾,修长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语气温和:“你还是在意之前那件事吗?”
哪件事?羽人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皇子所指何事,思绪慢慢回到几个小时前。
四个小时之前,他毕恭毕敬地前往巴尼帕学院,迎接自家殿下。作为帝国的顶级学府,巴尼帕学院门槛极高,羽人作为尹梵的随身仆人,无权踏入学院,只能于校园门口等候接驾。
但是作为羽族,无论他如何低垂头颅、收敛声息,双耳后那对瑟缩的杂色耳羽,都如一张白纸上无可掩盖的污点,引来好奇或是恶意的围观。等候区不仅仅只有羽人一人,还有其他接送主人的仆从、管家,在人潮涌动中,依稀夹杂着窃窃私语。
“喂,快看,这里有个羽族。”
“现在这种长着杂毛的家伙都能出来工作了么?”
“看他的制服,是皇室仆从的工作服呢。”
“呵呵,不过是女王陛下给新政作秀的样本”……细细碎碎的声音时不时流窜进羽人的耳中,他低头默默站着,悄悄用耳羽覆上自己的耳朵。
在漫长的等待、往来交织的目光中,影子随着时间一点点拉长,在等待的第三个小时,羽人终于瞥见那道等待的身影——却并非孤身一人。年轻的皇子被一群贵胄簇拥着走出,如众星拱月。尹梵穿着玄黑色的巴尼帕制服,剪裁合身,线条利落,他正从容地回应着围绕在身旁的喧笑,五官舒朗,俊美柔和,秋阳为他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隔着喧嚣的人群,羽人远远地看着尹梵,竟有些发怔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尹梵穿巴尼帕学院的学生制服,玄黑色的制服更衬得他身段更加挺拔修长,如同一柄新淬的利刃。他的腰部右侧别着一把银白色的剑鞘,上面是双翼交织的浮雕,在阳光下流淌着银冷的光。
似乎察觉到羽人的注视,尹梵的视线越过人群朝他看来,随即露出一个灿烂明亮的笑容。围绕在尹梵身边的贵族公子小姐也注意到了,很快就把目光投向了皇子殿下身边这位“特殊的”仆人,像是发现了一道意外的餐后甜点。
“尹梵,这就是你的随身仆从?”一位头发如金子般灿烂的青年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羽人,目光游移在他那对柔软的耳羽上,笑得轻薄放浪:“想不到你也会养这种小玩意儿……不过这耳羽的颜色,怕是血统不那么高贵吧?”
“殿下口味特殊,需要你管?”旁边一位少女轻笑起来,她轻飘飘地扫过羽人的身躯,眼神如同评估着一件精致的玩具,“不过我那里倒养了几只漂亮的羽族,羽毛柔滑得像丝绸。殿下如果想换换口味,我可以借给您玩几天,保证让您玩得尽兴。”
笑闹声并未收敛,故意叫羽人听得一清二楚。他抿紧了唇,沉默地低下头,那对杂色耳羽微微颤抖,却只能任由那些目光和言语如无形的指尖般亵玩他的身躯,无可逃遁。
自夏塔新历二〇二八年,羽族覆国之后,羽族皇室多被杀掠殆尽,剩下那些“品相佳”的羽族遗民——恰如评判一匹马的毛色或一头犬的血统——则流入贵族家中,成为像波斯猫或夜莺一样的宠物。
在萨德兰城,曾有一段时间,王公贵族们以比拼自家羽族的耳羽颜色是否纯净为乐,炫耀着那些“稀有品种”的羽毛光泽和身体曲线,仿佛在炫耀名贵猫的血统与皮毛。这股风气直到女皇登基之后,严令禁止才勉强消止——不过,据说女皇自己都偷偷豢养着一只羽族当脔宠,那可怜的家伙大概正蜷缩在皇帝的寝宫里呢。
而其他流浪于人类社会中的羽族,要在人类社群之中苟延残喘,比成为贵族玩物还要艰难百倍。羽族的身份总比人类低一等——或许不止一等,社会不会给羽族提供任何与人类公民相当的工作机会。他们只能利用那“更加轻盈的身段”和“稀奇的耳羽”,去人类马戏团当杂耍演员,或许说是马戏团中的动物更加恰当,如同动物园中被囚的动物,忍受那些围观者贪婪而下流的凝视;抑或在灰色场所里提供某些“特殊服务”,让那些人类的手随意抚摸、拉扯他们的羽毛,直到羽翼折损、伤痕累累、心神俱疲。
作为一个羽族,没有流落街头饿死,没有落入黑市被当作货物贩卖,能找到一份普通的杂货铺或洗衣铺的工作,都算是天大的恩赐了。更何况羽人这样——他居然能进宫给高贵的皇子端茶送水为奴为婢,每个月领到固定薪水,还能在小阁楼上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这简直是羽族中的贵族了。
感恩吧,羽人,你可是一个幸运儿呢。忍受一点儿污言秽语,一点羞辱,又算得了什么?他习惯于做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无趣样子,让那些人对他失去兴趣,这样他们才能放过他,如同对待一个破旧的玩偶一样将他丢弃在一旁,让他勉强能够自由地喘息。
突然,尹梵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年轻男孩女孩们的调笑:“这位是我的同伴,而非宠物,请你们尊重他。”
“对不起啦,别生气。”金发青年笑嘻嘻地道,他主动走上前,向羽人伸出一只手:“刚才的话也许有些过分,抱歉。”
他嘴角带着笑,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个高位者施恩于一条乞怜的犬的目光。
羽人迟疑地抬头,视线在那只伸出的手上停了片刻。那是一只白净修长、戴着银镶边翡翠戒指的手,掌心向下,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只有特权和金钱能将一只手保养得那么细腻。相比起来,羽人的手则显得很笨拙粗糙,像母马的蹄子一样。
金发青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笑意的催促:
“怎么了?我可是真心诚意想要道歉呢。”
四周响起的低笑像细密的针,一阵阵扎在羽人的脊背上。无数道目光交织而来,几乎要将他钉死在原地,在一片嗡鸣中,他仿佛听见自己耳羽根部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颤抖声。
最终,他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几乎是颤抖着触到那只白皙的手背。就在两只手相接的瞬间,金发青年猛地收紧五指,那力道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他的皮肤上,令他无法挣脱。对方俯身靠近,唇边仍挂着那抹嘲弄般的温柔笑意:
“我们之间,没有芥蒂了,对吗?”
掌骨在挤压下发出细微的哀鸣,羽人觉得自己的手几乎要被碾碎。他试图抽回,却被更用力地扣住,如同一匹被强行套上马衔的幼驹——被人豢养的、为人掌控的,无权拒绝的。
他抿紧双唇,低声答道:“……是的,大人。”
金发青年满意地笑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在褒奖一只驯顺的马匹:“乖孩子。”
周围的笑声再次响起,盛夏烈阳般明亮而尖锐。羽人垂下眼睫,指尖还在微微发抖。那只刚才被握过的手,还残留着那种掠夺般的灼人热度。
“殿下,我们回去吧,庆典快开始了。”看着那群贵族少年少女不再发难,羽人稍微松了口气,转身请示尹梵,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那些人打量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消耗品,让他惶恐不安。
但他没有等到尹梵的回应。一向温润的亲王竟猛地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拽到身后。
路西安戏谑的表情瞬间凝固,转而露出诧异——从他所见的角度,尹梵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蓝眼睛,突然变得幽寒暗沉,仿佛某种来自深渊的怪物,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锁定着侵略者。
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怔。秋日的阳光依旧温暖,一股无形的寒意却悄然爬上每个人的脊背。路西安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哎呀殿下,我真的只是开个玩笑。”
“那以后就不要开这种玩笑。”尹梵平静地注视他,“女皇陛下新继位一年,便一直希望羽族和人族能够更加平等地相处,也在努力推行这样的政策。路西安,你的兄长也是支持这一政策的,我希望你的所作所为不要让女皇失望,也不要让你的家族蒙羞。”
“是。”路西安收敛了神色,低头应道。
“嗯,那我们先行一步。各位,丰收节后再见。”尹梵微微颔首,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同窗间无伤大雅的嬉闹。他牵着羽人转身离去。那只手依旧紧紧攥着羽人的手腕——与路西安灼热的钳制不同,尹梵的掌心一片冰凉,仿佛曾被一场永无止境的大雪封冻,连血液都失去了温度,寒冷彻骨。
手心冰凉的温度让羽人从回忆中转向现实,一双眼睛对上了尹梵担忧的双眸,他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叹了口气,道:“殿下,我不在意。路西安大人也是无心之举,我没事的。”
学会承受不怀好意的言语和目光,是每个想要在人类主导的社会活下去的羽族,必须遵循的生存法则。比起在意他人恶意的调笑,他更在意这些委屈是否能为自己换到多一片面包。过往的生存经验早已教会他,仅仅是一时的反抗,往往只能得到更加变本加厉的折磨,在暴力面前,往往是隐忍与温顺,能够让施虐者对他失去兴趣,得到更多喘息的空间。只要他索取得够少,一切都能如愿以偿。
今天他能从那些贵族子弟手中脱身,无非是因为站在他身前的是尹梵——一位高贵的皇室。尹梵是个好主人,但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弱者的愤怒与痛苦在这个世界里,是多么的廉价。
“皇姐推行的平等法案,起草生效不到一年,能够力排众议推行,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但如果从观念上改善,还需要更久。”高贵的亲王直勾勾地凝视着羽人无处安放的眼神,突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他耳后乖巧垂落的耳羽,“不过,假以时日,我想这会好起来的。”
这突兀的亲近让羽人浑身一僵,耳朵像被火苗撩到一般,他下意识想躲,但理智却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抑制着本能的战栗,任由那只手抚弄自己最敏感的部位。
耳羽是羽族最私密的感知器官,即便尹梵的动作堪称轻柔,没有用力撕扯,甚至也没有用力揉捏,但那陌生的触感,仍激起一阵剧烈的、源自生理的战栗。他不明白,为何殿下总是对这双耳羽怀有如此执拗而微妙的好奇,在各种场合都会突如其来地抚弄它。而羽人能做的,唯有强忍不适,恭顺地低下头,甚至要主动舒展羽毛,方便对方的抚摸。无论是路西安大人,还是尹梵殿下,他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我只是希望他们更尊重你,如果下次还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尹梵的声音依旧轻柔,与他指尖的力度如出一辙。他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如同一个孩童,正怜爱地抚弄笼中那只专属他一人的夜莺。
但是羽人不敢迎接他的视线,目光仓皇地游移,试图寻找能够在这无处藏身的车厢之中寄存视线的焦点。最终,他逃无可逃,只能乖乖地抬眼,与那双湛蓝的眼眸相接。他笨拙地、缓慢地点点头。
“遵命,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