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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宴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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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现在可真是。”说话人嗤笑一声,没继续往下讲。
周围人应和似的,跟着也笑。
不过一场雨的功夫,稷良遽然起了秋凉。重阳这天其实算个正经节日,正对着春宴,凑的是一年里一春一秋的景色。几户袭爵的人家轮流做东,聚在一起吃桌饭,摆的是人走茶凉的流水席,相逢不论是谁都得拱一拱和气生财的手。
江南今岁轮到文家做东,文因陈跟文绮加一起快消二百岁的高龄,秋宴这样的场合来或不来没人敢苛责。文家独生的女儿文彤早年远嫁去了蓝城,许多年不在江南,正经要算,今年该是文彤的儿子俞鹿声出面办这场秋宴。
“我看你家老爷子对这位俞家少爷青眼有加,要不是他这出身,保准得认个儿子叫他继承衣钵。”
褚寄鸿喝懵了头,摆了摆手,倒是身边另一位搓着花生的心下腹诽:褚家多大的脸敢占这个便宜?嘴上慢条斯理接上话:“我看你也别牙酸,这可没人跟俞鹿声争。褚老那家学渊源,几个人继承得来?别说他不教,就算他教,你学得会还是我学得会?反正我这人可是从小读书不认真,最怕招惹掉书袋的先生。我现在见着他俞鹿声都躲着走,敬重得我都自惭形秽。”
众人就笑。
几句闲话的功夫,跌跌撞撞又走来一个喝多了的,脚下一个踉跄扑了褚寄鸿一下,旁边人下意识伸手搀了一把,“诶呦小六这是喝了多少。”
褚则非一笑呲一口白牙,看着有点傻,但偏偏浓眉大眼的生了个福相,傻笑都招人待见。他靠着褚寄鸿的腿在长凳上挤出个座位,抬手指着望月台,“那个是文家人吗?”
江心阁修在栖水畔,新建开发区之前,这地儿其实有些荒。不过江心阁是南岛人的买卖,走的是很新派的高雅艺术路子,不知打哪儿拆的旧梁旧瓦,配着一水儿的花梨木古董家具,满屋里飘着一股似有还无的木头香气,三五步间看不见人但总能听到铮铮琴声绕梁不绝。至于菜色——江心阁的厨子好手艺,做得地道江南江北菜,便就是不值钱的蘑菇菜头也能摆出一桌挑不出理的席面,偏偏在这儿,这饭菜是最不值一提的。
江南遍地黄金,有的是不愁花的闲钱,少的是会赚钱的买卖。
望月台嵌在一块陡峭的人工石壁上,要是天气好,在台上隔着海峡南望能看见远处海市蜃楼似的南岛。此处不止石壁,石壁连着的一整片山崖其实也都是人造的,江心阁纸醉金迷的七层楼就建在这后修的假山里,或者说,所谓草木葳蕤的这一片山头,其实不过是江心阁的大楼外墙和天台而已。餐厅茶室球房歌厅舞池,吃喝玩乐。山后一整片精心养护的林子,只租不售的独栋别墅藏在里头,若不是有心,住客之间谁也碰不上谁的面,这要的是幽静,也是隐私。
文家摆秋宴,包下了整栋江心阁。在寻常人看不过是人均三五百、风雅一点的餐厅,不值得什么。从六楼的阳台往上看,正巧能看到顶层包间探出来的望月台。台上能看见有个人,青衫黑裤,身姿挺拔,猎猎的,像一杆旗,公子哥儿们要不是喝大酒之前就看到了她,只怕这会儿头晕眼花也看不出那是个姑娘。
“文家么,女人当家,也正常。”何经穆打个呵欠,含混笑说:“小六人不大,胆子倒是见长,都敢惦记文家的姑娘了。怎么,你的叔叔哥哥们没跟你说?文家女人可凶呢,而且她家可只要入赘的女婿。”有人从旁哄笑。
褚则非没想这么多,他学美术的,隔着这么远也看不清鼻子眼睛,只是看着那根挺拔的脊梁,下意识觉得那人漂亮,仅此而已。更何况酒喝得脑子发木,一时半会儿就没顾上接话。
成樵安拍掉了手里的花生红衣,头也没抬,“嘴上留心,文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出来摆席面的。”
何经穆脑筋转得快,笑道:“文家的香火全靠手艺传承,甭管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做得了大师姐的就是当家人。不过到底今时不同往昔,家业总是要握在自己人手里才放心吧?你们说,那个会不会是俞鹿声的人?”
褚则非酒才上头,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
褚寄鸿看侄子一脸呆样,打了个酒嗝,嗤笑说:“不是。”
江风里揉着牛毛雨丝,站在望月台上其实有些冷。汝贤躲在阁里,捧着盏热茶,“你也进来暖和暖和,秋雨秋风,别着了凉。”
同初叹口气,“鹦哥儿还没来?”
汝贤乐了,“我也不好三分钟一个电话总催人家孟医生吧?你要是心急,你自己打电话问。”
同初心里挂着事儿,听着她打趣,这会儿觉得烦,眉心就拧住了,也不说话。
孟婴来得很晚,半下午、席上人最少的时候,他濡着一身潮气从楼下上来,客客气气在外头敲门,汝贤迎他进来的时候还笑:“二姐心焦一天了,就等你呢。怎么也不打个伞?”
孟婴呼噜一把挂着水珠的头发,“这雨下不大。”然后冲外头檐下的同初道,“报告我拿着了,你看我是先跟你说还是回去你家跟太公一起说?”
同初站久了,四肢有些僵硬,回屋时撑了把门框。在太师椅里坐定,她先给孟婴添了杯热茶,汝贤张罗着端进几碟子小菜和一碗汤面。
“不急这会儿,你先吃饭。”同初垂着眼道。
孟婴是个不大讲究的,几样小菜都搬进面里,吸溜几口就下去了大半,“躲是躲不过去的,毕竟年纪摆在那里了。”
同初的手长得漂亮,不纤弱,攥紧什么的时候能看见筋络血管,许是职业习惯,孟婴很喜欢盯着这双手看。同初给自己添杯茶,低低应了一声,“嗯。”
孟婴吃了面,拿那杯放温吞了的茶漱了口,同初又给他添上新的。
“白内障么,手术不复杂,动了之后她也会好受些,这不要紧。但她几项体检的指标都不大好,我不跟你兜圈子,她毕竟九十了。”
同初问:“手术谁来动呢?”
“这些有我,别操心。你要是想好了,我去约时间。”
同初盯着自己手里的白瓷盏子,温和地颔了首,“约吧,家里的事我去安排。”
孟婴不多插嘴,只是盯了同初半天才说:“你是不是该体检了?这么多年我看你也没适应江南的冬天,正换季呢,刚又吹风去了。鹿声呢?怎么秋宴这事儿就丢给你了?”
“褚公家里一摊烂帐,文研院里走不开人,鹿声忙着呢。”
孟婴哂笑,“你这妹妹做的,上辈子不知道欠他多少。”
同初不想说这个,顺着没掩住的槅子门又望出去,像是硬要从水汽弥漫的远海里瞧出什么,“家里人不说这些。”继而,那张素净面皮上浮出一点很淡的笑,“你明天值不值班?”
孟婴道:“不值,昨天的班。”要不是临下班加了急诊一台手术,今天本来不该迟到的。
“那,喝酒吧。”同初道。
汝贤不敢劝,只能深看了一眼孟婴,转身出去了。
孟婴是个大夫,观察敏锐但最不爱说破,等汝贤拿酒去的这点功夫里只说:“医生在呢,想喝就喝吧,不叫你喝多。”
同初难得笑,“这是拿我当谁哄呢。”
稷良的米酿烈却回甘,小时候偷喝总是醉,长大了才觉得不算什么,但又无可替代。汝贤端来了姜丝话梅和蜜枣,一碟子软糕还腾着热气。
“你好歹垫垫肚子,今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软糕很蓬松,米粉面粉的比例刚好,只加一点糖,闻得着干干净净的香气,同初有阵子几乎拿这个当饭吃。茶盏里添了半盏酒,同初又往里倒了半盏温茶,轻轻晃了几下,晃出一种莫名的香气,然后轻轻磕了一下孟婴跟汝贤的酒杯,“就这一杯。”
酒是稷良米酿,茶是岭南银岩,配两块软糕,同初吃着吃着笑起来,问孟婴:“你喝没喝过蓝城的酒?”
孟婴一面摇头一面说:“好喝吗?”
同初只笑,“以前喝不出差别——喝下去就跟火烧过一样。其实好的酒烧得干净一点,不大好的就会剩些灰烬残渣在嘴里、喉咙里。好喝么,也不好喝,就是觉得有意思。”
孟婴手指搓了两回酒杯光滑的外壁,“我出去得早,对蓝城没什么印象了。不过读书那几年好像总听小二说起一家面馆。”
同初笑着点头,“双燕。从识字巷出去,过了一元路就是,就挨着昭华寺,在能看见凤鸣湖的那条沿水路上。以前周末了总去吃。”
“好吃?”
“好吃,番茄鸡蛋面最好吃。”
孟婴就没再接话,他看了一阵同初,又垂头看了一阵手里的酒杯,心道这些年其实很少听同初提起蓝城故旧,昨日死明日生,今天于她而言好像只是一场总会结束的噩梦。孟婴不知道怎么形容,说她是熬着日子似乎有些过分,但还能怎么讲呢?
能看出同初今天心情不好的不止孟婴一个,汝贤的酒杯贴着嘴唇抿了一下就放了回去,她不看谁,只是剥着菱角,剥好的堆在一只粗陶碟子里,自己也不吃,就只一味地剥。
同初刚来稷良那年才十四,个头不高,梳齐耳的短发,密密的刘海儿遮着那双说不上好不好看、只叫人觉得亮的眉眼,安静得很。俞鹿声跟在她身后,没脸没皮混不吝的样子挺招人烦。这对兄妹刚住进来时是腊月,就睡在堂屋外烧着暖炉的槅子间里。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怎样,正月没出,同初就发了烧,查出是支气管炎,没两天就诱发了她的气胸,送进了医院。于是年没过完,绮姥整修了堂屋东边的小书房,在那逾百年的屋子上起了阁楼,俞同初就搬了进去,到如今,也快十年了。
如今家里人称同初是二姐,排的是鹿声这一辈儿的行次。
文家开门立户早有几个百年了,靠手艺吃饭的人家规矩都大,不过这些规矩不立在饮食起居上。
不说从前的文彤,就是现成作比的俞鹿声也没有晨昏定省的习惯,可文家值过夜的都知道,堂屋那个院子,天不亮时最先点灯的一定是二姐的阁楼。她早起去大厨房提两个食盒回屋,陪着绮姥跟太公吃早饭,寒暑不辍。时日久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姐就烧了一手的好菜。那年花朝,家里在鸳鸯厅摆了席面,二姐烧了四菜一汤,都是绮姥跟太公喜欢的口味。一屋子的女人围着绮姥,绮姥握着二姐的手说:“我教你织锦绣花好不好?”
汝贤还记得那天,又长了个子的同初显得更清瘦,穿一身缥碧旧夹袄,长长的头发编了根辫子,晶亮的眼睛谁也没看,只望着绮姥,笑着说:“小时候彤姨也教过的,我手笨,学不会,算了吧。”汝贤觉得,今天的同初就跟那天的很像。
鹿声如今跟着褚家老爷读书做学问,人前得人夸赞,都说他字写得好,深得褚公真传。其实少有人知道,同初的字也写得好。汝贤不懂这个,只是听绮姥跟太公说,那不仅仅是十多年早晚努力的功夫,还是天分。
写得好字的人绣不好花吗?汝贤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同初好像一直就是这样,安静,客气,什么事都好像不太上心。那种客气透着股子生分,外路人相处时只觉得她老成,可一家人相处久了,真要追究,其实挺伤人心。
可绮姥和太公仍旧疼她。鹿声自打读书就去了吴中,多年不在家里住,同初却留在稷良读文理学院,三年间始终住在那间阁楼里。照旧早起准备好早饭,跟绮姥太公吃过了,自己开车出门上课,下了课再开车回来。
孟婴是大夫,胸外科的大夫。他家族几辈子悬壶济世,到他这儿不管跟俞家还是文家,都有些累世的情分。同初到稷良的第四年,孟婴回国做项目,有意无意成了她的主治,后来阴差阳错留在了稷良。要说出了文家门的朋友,这些年,同初也只有这一个。
两盅酒吃完,孟大夫的话也多起来,讲起几例他见过的疑难杂症,同初就笑着听,听一会儿还能搭上话,汝贤这才抬头,“你什么时候还学了这个?”
同初就拿刚被酒暖热的手心摸了摸汝贤的手背,笑着说:“你好歹也读点书呢。”
汝贤不忿,往她嘴里塞菱角,“你往那昼锦阁的榻上一歪一天,被子一裹谁知道你看的什么书,我还当都是小说呢。”
同初没说话,只还贴着汝贤的手笑。回家还有事情做,她今天并没打算把自己喝醉,只是就着闲话跟菱角,一口一口的,脸发热眼发晕,同初觉得难得的轻快,好像一把火烧过喉咙、烧过心口,什么都烧没了似的。
孟婴偏就这会儿开口说:“上月交流,我在岭南见到了成之夏,本来上回就该跟你说的,但那会儿绮姥身体不好,就没提。”
同初眨了一下眼,眼睫不迭落下去,遮住了瞳孔,还是如常那样清淡地顺势问:“嗯,他好不好?”
“毕竟医院碰见的,总归是说不上好吧。但要真说怎么不好,成家长子长孙,又能有多不好呢。”孟婴叹道,“刚才上楼我还看见了他家成樵安。”
同初坐正身子,侧头看了汝贤一眼,“宾客单子拿来我看看。”
暮色昏沉,江心阁点了灯,同初掩上了槅子门。汝尘另起一壶水烧茶,同初就歪在椅子里翻宾客单子。孟婴道:“这会儿喝茶就不怕晚上睡不着?”
同初一笑,没接这话。外头窸窣的脚步声上楼,俞同初下意识抬眼,正撞上推门进来的文因陈跟俞鹿声。
“哟,鹦哥儿在啊。”文家太公文因陈生就一张圆脸,圆眼睛不瞪人时看着格外亲和。孟婴稳重嘴还乖,眼瞧着两步上去连俞鹿声都给挤到一边儿去了,挽着文因陈就开始叫太公,给文因陈逗乐了,看了起身摆桌的同初一眼,“喝酒了?”
“就半杯。”同初道。
文因陈正色两分,也不挑拣座位,顺着孟婴坐下来吃了口同初新添的茶。俞鹿声挨着同初坐,胳膊一伸揽住了她的背,用她的杯子另添了一杯酒,喝下去又笑着骂,“你好的不学。”偏学小时候那混账,糟蹋酒又糟蹋茶。
同初不在意,问文因陈:“你们来了,绮姥一个人在家?”
“变天,她不放心你,紧赶着叫我来换你回家。这不,楼下碰见这猢狲。”文因陈道。
同初看了眼鹿声眼下还挂着的黑眼圈,“你又不忙了?”
“怎么不忙,但那古籍旧册哪有个头,不差这一晚上。”
孟婴看鹿声得寸进尺地靠在同初肩膀上耍赖,不忍道:“你可真好意思。”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俩打小就在一起。”鹿声一抬眼,望着孟婴就笑,“不忿忍着,要不就也去跟你家孟宛撒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