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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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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送来的炭火还未到,屋里还是那样阴冷,可赵华筝却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陷入了虚幻之中。前世种种历历在目。
赵华筝闭了闭眼。
前世太长了,长得像一辈子。可说到底,不过几句话就能说完——
不受宠的长公主,爬过尸山血海坐上龙椅。前半生挣命,后半生病痛缠身,励精图治却也咳血早死。
而谢时衍,是这漫长苦旅里,唯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赵华筝想起方才他满身风雪闯进来的模样,前世此时,他们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交情。在宫内某处相会,他借着由头送些暖炭吃食,或是在四公主欺负她时,用几句滴水不漏的话解了围。
谢公子小小年纪就一副大人做派,仿佛多显一分热络,就坏了世家公子的规矩,从未有一丝逾矩。重生回来,倒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浑身都是破绽。
赵华筝想,不然她也不会轻易识破对方也是重生归来的,不过第一件事就是来确认她的安全吗。
前世零碎的画面又浮现眼前。
她二十三岁病逝那天,谢时衍一个人坐在她棺前,从清晨到日暮,像尊不会动的石像。
正想到这儿,外头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
福安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提着药箱的李院判,还有个穿绿衣裳、眉眼精明的丫鬟,刘贵妃宫里的?
赵华筝眼皮都没抬,呼吸却下意识放轻了,肩膀也微微缩起,瞬间变回那个受惊过度、怯生生的小可怜。因着刚才回忆的缘故,她脸色苍白,病恹恹的卧在床上。
“殿下,李院判来请脉了。”福安低声道。
翠缕抢前半步,笑盈盈地福身:“公主可觉着好些了?贵妃娘娘记挂得紧,特意让奴婢来瞧瞧,好回去禀话。”
话里透着亲热,眼神却像钩子,一寸寸刮过赵华筝全身,想从她身上挖出点什么。
赵华筝被她看得更瑟缩了,往被子里埋了埋,只露出小半张脸,细声细气,气息弱得像游丝:“劳、劳贵妃娘娘记挂……我……我胸口闷得慌,头也晕,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说着便是一阵压抑的轻咳,咳得眼角沁出泪花,声音越发气若游丝。
李院判上前诊脉,半晌不语,眉头越拧越紧。
“寒气已侵肺腑,兼有惊悸伤神之象。”他收回手,语气沉肃,“此症最忌再受寒受惊。往后需长期静养,尤其秋冬,咳喘难免。若调理不当……”
他顿了顿,没往下说,但意思明白——这病根,怕是落下了。李院判没有过多言语,他提笔开方,随后便起身告辞,福安是先皇后身边的人,也是他的同门师弟,对方懂得他的话。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李院判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翠缕闻言脸上关切更浓,心里却踏实不少。
“公主好生养着,总会好的。贵妃娘娘定会为您寻最好的药材。奴婢送送李大人,也好仔细记下医嘱,回禀娘娘。”
翠缕殷勤地引着李院判往外走,到了院中,冷风一激,她脸上那层虚假的暖意也淡了些,压低声音道:“李大人,公主这病当真如此凶险?日后可会影响……”
李院判脚步不停,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脉象如此,老夫据实而言。公主年幼体弱,此番损伤不小,日后能否康健如初,全看调理。若再有不慎……”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言里是医者的沉重,却也坐实了赵华筝体弱难愈的情况。
翠缕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笑容真切几分:“有劳大人。娘娘必有重谢。”
送走李院判和翠缕,福安扶着赵华筝坐起,将一张单子递上,低声道:
“之后会有人送药过来,殿下吃了药就会好的。谢公子送来的炭火和吃食,崔嬷嬷已经清点完了,足够过一整个冬天。”
“他倒是周全,”赵华筝扫了一眼单子,衣服、吃食、炭火,乃至吃药配的干果蜜饯都列在其中,冬日所需的几乎都齐备了,“动静闹得这么大,他回府之后,怕是少不了一番诘问。”
福安也面露忧色:“谢家簪缨世胄,门风严谨,谢公子今日闯宫之举,怕是难以轻描淡写揭过。”
赵华筝沉默着,共感那边传来的并非愁绪,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谢时衍应是还在马车上,正谋划着未来的路,等回到家,谢家那群老顽固早早就会侯在那里。
“他既敢做,”赵华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说明可以不顾代价。”
只是过了今天,谢时衍,面对重来的一世,你是想弥补上一世的遗憾,还是另起野心。
是想弥补遗憾,还是说……
经历了前世二十年摄政揽权,那至高权柄的滋味,那无人掣肘的快意,已悄然浸入骨髓,想在这一世,想更早、更彻底地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
正如赵华筝所料,谢时衍此时正在马车上盘算着未来。
车厢内,谢时衍已整理好微乱的衣襟,散落的发丝也被一丝不苟地重新束起。脸上泪痕早已被擦拭干净。他靠坐在车厢壁,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脑海中飞速掠过接下来的每一步。
闯宫之举的确冲动,但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能再等,不能容忍赵华筝在那冰冷的宫殿里多受一刻的苦,更不能容忍那致命的病根在她身上多停留一分。
而未来要这样扶持明微......
一个尚未成型的计划在谢时衍心中诞生,谢时衍思索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谢府。
他刚踏下马车,老管家便已躬身候在一旁,低声道:“少爷,相爷和几位叔公都在正厅,等您许久了。” 语气恭敬,却透着不容错辨的凝重。
谢时衍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知道了。”
他没有先去更衣,就这么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衣摆上干涸的泥雪痕迹,径直朝正厅走去。沿途仆从纷纷低头避让,不敢多看,气氛压抑得落针可闻。
正厅门扉大开,里面灯火通明。上首端坐着他的父亲,当朝丞相谢蕴,面容清癯,神色看不出喜怒。下首两侧,坐着族中三位年高德劭的叔公,皆是白发苍苍,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地盖向谢时衍。
谢时衍步入厅中,撩袍,端端正正跪下。
“时衍今日言行失当,擅闯宫禁,惊扰公主,给家族蒙羞,请祖父、父亲、各位叔公责罚。”他的声音清晰平稳,不见丝毫慌乱。
叔公谢文延重重哼了一声:“擅闯宫禁,冒犯公主!时衍,你自幼熟读经史,岂不知这是何等大罪!谢家百年清誉,险些毁于你一念之间!”
另一外叔公谢文桓捋着胡须,语气稍缓,却目光如炬:“你素来沉稳,今日为何如此莽撞?可是有人撺掇,或是有何不得已的缘由?”
谢时衍抬起头,目光坦然迎上厅中诸长辈审视的视线:“无人撺掇。今日孙儿奉祖母之命入宫,代祖母向太后娘娘请安并送上些自家制的冬令补品。事毕出宫时,恰闻长公主昨日落水,病情危重。”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清晰沉稳,“祖母曾带孙儿入宫赴宴,隔窗望见庭中稚子投壶,彼时风急,一支羽箭偏斜,直朝廊下一位低头烹茶的老宫人面门飞去。众人或惊呼或嬉笑,唯见长公主出手相救,安抚宫人,祖母事后曾感,先皇后仁善,所遗血脉亦有其风骨,惜其命途多舛。”
谢时衍话锋一转,语气渐沉,带上少年人特有的赤诚与激愤:“故而今日骤闻公主蒙难,病势危殆却似无人关切,孙儿思及昔日她舍身护人之举,又念祖母‘仁善’之叹,心中实在难安。谢氏家训有云:‘见义不为,无勇也;见厄不扶,无仁也。’孙儿受教多年,彼时情急,唯恐稍迟便酿成不忍言之后果,这才罔顾宫禁,犯下擅闯静云苑的大错。”
言及此处,他俯身深深叩首,姿态恭谨而悔愧:“纵有万般缘由,罔顾法度便是大错。空怀仁心而无智虑,冲动行事,险些酿成无法收拾之后果。孙儿愿领家法重责,闭门思过,抄录祖训家规百遍,以儆效尤,绝无怨言。”
一时间,堂下寂静无声,唯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
几位叔公神色各异。
谢文延面色依旧沉肃,但眼底的苛责已然松动。他重规矩,却也最重“仁义”二字。谢时衍这番陈情,将莽撞之举根植于“见义勇为”、“恪守家训”,恰恰戳中了他心中对家族子弟品行的最高要求。他冷哼一声,却未再出言斥责,只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以示余怒未消。
谢文桓捋须的手停了下来,精明的目光在谢时衍伏地的背脊上扫过,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番话说得漂亮,情理兼备。他轻咳一声,看向上首的谢蕴:“稚子虽有赤诚,然闯宫之过不可不罚。时衍既已知错,愿领重责,依家法处置便是。”
可谢丞相端坐上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神色平静如水。他静静听完儿子的陈述,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堂中寂静持续了片刻,这份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头发紧。谢时衍伏在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脊背上。心口那根无形的线,在这一刻仿佛也被这凝重的气氛所牵引,微微绷紧。
终于,谢蕴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氏家训,首重‘仁、义、礼、智、信’。”他目光落在谢时衍身上,“你今日所为,占了一个‘仁’字,一个‘义’字,却也失了一个‘礼’字,一个‘智’字。”
他顿了顿,继续道:“念你年少,心存善念,又确为救人于危难,其情可悯。陛下宽仁,未予追究,是君恩,亦是给你、给谢家留了体面。”
话至此,谢蕴沉声道,“既如此,便依你所请,亦按家法处置。自今日起,禁足于祠堂东厢,非令不得出。抄录《谢氏家规》及《礼记》相关篇章百遍。再领家法五藤杖,即刻执行,以正视听。”
“时衍领罚,谢父亲、各位叔公教诲。”谢时衍再次叩首,姿态恭顺,无半分不满。
深夜,御书房。
永昌帝看完了谢蕴请罪的折子。折子写得极有分寸,既陈明已行家法严惩不肖子,又将谢时衍的莽撞之举,根植于“感念三公主昔日仁善、见危难而不忍”的赤子之心上,更隐隐点出“公主性仁,肖似先皇后”之语。
他的目光在那几行字上停留了许久。
朱笔悬在另一份奏折上方,墨迹将滴未滴。
路公公屏息侍立,将静云苑之事一一禀报。
“谢蕴……”永昌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会写折子。”
他轻轻放下朱笔,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擅闯宫禁,本是重罪。他倒好,一番陈情,倒把他谢家子弟的过错,说成了是‘见义勇为’、‘家风驱使’。” 语气里听不出是嘲是赞。
路公公斟酌着词句:“谢相治家严谨,此番重罚,亦是给陛下一个交代。老奴问过李院判,长公主此番落水,寒气已伤了肺腑根基,往后……怕是离不得汤药,需得长期静养,最忌惊扰劳累。”
“李仁的医术,朕信得过。”永昌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威压,“既然需长期静养,那就让太医院按章程好生调理,该用什么药,不必吝啬,从朕的私库里出。”
永昌帝目光重新落回折末那几行字——“臣子时衍,幼时曾睹公主仁善护下之举,铭感于心……公主虽年幼,然性柔质纯,颇有先皇后遗风……”
沉吟片刻,永昌帝吩咐道:“传朕口谕:赏谢时衍御制松烟墨两锭,湖州紫毫笔十管,新贡云锦两匹。另,赐《孝经》、《忠义集》各一部。告诉他,少年人当以此自勉,日后须谨言慎行,莫负仁勇之心,亦莫堕谢氏清名。”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指尖在折子上“先皇后遗风”几个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只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
“是,陛下。”路公公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御书房厚重的门。
室内重归寂静。永昌帝独自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目光落在虚空处。烛火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在身后巨大的山河屏风上。
先皇后……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