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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淤泥中的花 ...

  •   雨小了些,从瓢泼转为淅沥,但洪水依旧奔涌。

      临时堤坝是用沙袋、石块和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垒起来的,歪歪扭扭,却死死挡在清河镇最后一片尚未淹没的街区前。堤坝后是临时安置点,挤满了等待疏散的群众;堤坝前是浑黄的、卷着杂物和危险的洪水,水位还在缓慢上涨。

      顾驰野扛着第三袋沙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堤坝上。沙袋很重,压得肩膀生疼——这是标准五十公斤的防洪沙袋,通常需要两人抬,但现在人手不够,每个人都扛着极限重量在奔跑。

      汗水混着雨水从额头滑下,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甩甩头,把沙袋垒在堤坝上一个不断渗水的薄弱处,用力踩实。旁边的战士立刻递上第二袋、第三袋。

      “这边!这边有管涌!”

      呼喊声从堤坝另一侧传来。顾驰野抹了把脸,转身跑过去。

      管涌——堤坝下出现暗流,如果不及时封堵,很快就会发展成决口。几个战士正手忙脚乱地往冒水的地方压沙袋,但水压太大,沙袋刚放下去就被冲开。

      “让开!”顾驰野喊道。

      他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堤坝外侧的水,冰冷刺骨。水下的泥沙在流动,脚底打滑。他摸索着找到管涌口,大约碗口粗,水柱喷出一尺多高。

      “沙袋给我!”

      岸上的战士把沙袋推下来。顾驰野接过,用力按向管涌口。水压巨大,他整个人都被冲得晃了晃,但死死顶住。一个沙袋不够,再加一个,两个,三个……

      终于,水柱减弱了。

      “快!黏土袋!”有经验的老兵喊道。

      特制的黏土袋被递下来。顾驰野撕开袋子,把黏糊糊的黏土塞进沙袋缝隙,用手压实。黏土遇水膨胀,能有效封堵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从水里爬上来,浑身湿透,沾满泥浆。手指因为长时间泡在冷水里而发白起皱,手背上有几道新鲜的划痕——不知道是在哪刮的。

      他靠在沙袋上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叔叔,水。”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顾驰野低头。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双手捧着一个军用水壶——不是军用的制式水壶,而是那种孩子们常用的塑料水壶,上面印着卡通图案。水壶很满,小女孩捧得有些吃力。

      她仰着脸,眼睛很大,很亮,脸上还带着泪痕,但此刻努力挤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顾驰野怔住了。

      他想笑,想摸摸小女孩的头,想像虎擎苍对那个雪地里的小男孩那样,说一句“乖”。

      但他抬起手,手在半途顿住了。

      这只手——

      这只手刚刚按着一个职业杀手的头把他淹在水里,刀锋压着他的喉咙。

      这只手在边境雨林里扣动扳机,子弹穿过毒贩的眉心。

      这只手在训练场上掰断过自己的拇指,在审讯室的电击中攥成拳头,在雪崩后的废墟里刨出战友冰冷的身体。

      这只手沾过血。敌人的血,自己的血,战友的血。

      杀过二十多人的手。

      刚刚还在搏斗中沾过血的手。

      此刻沾满泥浆,指甲缝里塞着黑色的淤泥。

      这样一双手……怎么配去碰那样干净的孩子?

      顾驰野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小女孩疑惑地看着他,又把水壶往前递了递:“叔叔,喝水。”

      顾驰野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量温和的,不带杀气的笑容。

      “叔叔手脏……”他的声音有些哑,“你去给那些叔叔喝,好不好?”

      他指了指堤坝另一侧。那里有几个年轻战士,看起来最多十八九岁,应该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他们同样浑身泥浆,但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一边扛沙袋一边互相打气,眼睛里有一种纯粹的、明亮的光芒。

      像刚刚绽放的格桑花。

      坚韧,向阳,生在高原,迎着风雪也能开出灿烂的花。

      而不是他们这些——

      顾驰野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污和伤痕的手。

      ——而不是他们这些,自淤泥中生长,在血与火中淬炼,骨子里都浸透了硝烟和死亡气息的影子。

      小女孩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捧着水壶跑向那几个新兵。

      顾驰野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钝钝地疼。

      不是后悔。

      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不后悔杀过的每一个敌人,不后悔沾过的每一滴血。那是他的职责,是他的使命,是他穿上这身军装时就扛起的重量。

      只是……

      只是有时候,他会想,像自己这样的人,到底还剩下多少“干净”的部分,可以去触碰那些纯粹的美好?

      “发什么呆?”

      虎擎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驰野转过身。虎擎苍同样浑身湿透,脸上有泥浆,但眼神锐利如常。他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递过来一瓶。

      “谢了。”顾驰野接过,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大半瓶。水是温的——可能是在谁怀里焐过,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格外珍贵。

      虎擎苍没说话,只是靠在他旁边的沙袋上,一起看着堤坝上忙碌的人群。

      远处,那几个新兵正围着小女孩,轮流喝着那个卡通水壶里的水。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的小战士甚至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塞给小女孩。小女孩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像不像我们刚入伍的时候?”虎擎苍突然说。

      顾驰野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像。我入伍的时候可没这么……干净。”

      他说的是实话。他进“獠牙”的时候就已经是刺头,眼睛里带着不服输的狠劲,骨子里藏着狼性。不像那些新兵,眼睛里还有光,还有对这个世界天真而美好的信任。

      虎擎苍侧过头看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顾驰野,你记住一件事。”

      顾驰野看向他。

      “我们这些‘影子’,”虎擎苍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之所以能活在淤泥里,之所以敢沾满血污,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把手弄脏——”

      他顿了顿,指向那些新兵,指向堤坝后安置点里的群众,指向那个捧着水壶的小女孩:

      “就是为了让这些人,能永远干净地活在阳光下。”

      顾驰野的心脏猛地一缩。

      堤坝上,风雨声中,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配触碰美好。

      他是在用自己的一切——包括那双沾满血污的手——为这些美好筑起一道墙。

      墙外是淤泥,是洪水,是硝烟,是死亡。

      墙内是孩子干净的笑容,是新兵明亮的眼睛,是老人颤抖的感谢,是这世间所有值得守护的、脆弱而珍贵的东西。

      “我……”顾驰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哽住了。

      虎擎苍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大,像要把什么拍进他骨头里。

      “走了,还有两百米堤坝要加固。”

      他转身走向下一处险情点,背影在雨幕中挺拔如松。

      顾驰野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

      泥浆正在被雨水冲刷,露出底下粗糙的皮肤、交错的伤疤、坚硬的老茧。

      这双手杀过人。

      但这双手也救过人。

      这双手沾过血。

      但这双手也筑过堤,扛过沙袋,从洪水里拖出过被困的老人和孩子。

      他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然后他转身,跟上了虎擎苍的脚步。

      堤坝上,那个小女孩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那块糖,想递给顾驰野。

      顾驰野蹲下身,这次他没有犹豫。

      他用那只沾满泥浆的手,很轻、很小心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糖你自己吃,叔叔不爱吃甜的。”

      小女孩眨了眨眼,忽然把糖纸剥开,踮起脚,把糖塞进他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

      在这个冰冷的、泥泞的、充满危险的雨夜里,那一丝甜,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

      顾驰野笑了。

      真正的笑。

      然后他站起身,重新扛起沙袋,走向下一处需要他的地方。

      雨还在下。

      洪水还在涨。

      但堤坝上,迷彩色的身影们还在奔跑,还在垒筑,还在用血肉之躯,对抗着自然的狂暴。

      他们是影子。

      是活在淤泥里的人。

      但正因为他们甘愿堕入黑暗,才有人能永远活在光里。

      顾驰野扛着沙袋,在泥泞中跋涉。

      嘴里还残留着糖的甜味。

      心里某个地方,终于不再钝痛。

      因为他明白了——

      这双沾满血污的手,正是为了守护那些干净的笑容而存在的。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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