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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4章 ...

  •   二〇一二年三月,凌晨两点十七分

      耳机里的最后一个混响消散成电流的底噪。与粦摘下耳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首尔零星的灯火在沉稠夜色里固执地亮着。他点亮手机屏幕,两个未接来电,都来自世勋,时间是凌晨零点四十六分和一点二十一分。

      窗缝漏进来的风带着冬末的寒意。与粦看着那两行记录,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回拨。

      第二天清晨,闹钟还没响,手机先亮了。一条新消息,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零九分:
      「昨晚练习到很晚,出来时看见月亮很亮,忽然想和你聊一些事情,已经没事了。」
      句子很短,标点规整,是世勋一贯的风格。但“月亮很亮”这几个字,在那个时间点读起来,却带着空旷而寂寥的回音。

      与粦回了三个字:「hiong辛苦了。」
      对方没有再回复,大概在补觉,或者,晨起的练习已经开始了。

      ………………

      三月中旬,一个周三的午后。
      竞赛班刚结束,与粦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出首尔科高的侧门。脑子里还盘旋着电磁场叠加的公式,他习惯性地抄近路回家,那条路会经过S.M.旧馆的后街。

      天色是初春特有的灰白,路过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时,他下意识朝玻璃窗内瞥了一眼,脚步顿住了。

      靠墙最里面的座位上坐着两个人。侧对着他的那个,低着头,用吸管缓慢搅动一杯早已失去温度的奶茶,是世勋。塑料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汇成细流,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坐在他对面,正温和地说着话,偶尔伸手轻拍他后背的,是许久未见的俊勉哥。与粦想起更早以前在S.M.上作曲课时,那个在错综复杂走廊里给他耐心指路的练习生哥哥,眼神总是周到而安稳。

      隔着布满水汽的玻璃、一条不算宽的马路,以及午后缺乏温度的光线,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与粦看见世勋偶尔轻轻点头,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下颌骨的阴影在便利店苍白的光管下格外清晰。那不是疲惫,至少不全是。那是一种被置于精密天平上反复称量后,连呼吸幅度都需要计算分量的审慎。

      俊勉哥的嘴唇开合着,表情是一种带着责任的温和。那个在年糕店柜台前因为差一千韩元而微微蹙眉、却眼神清亮、背脊挺直的少年,此刻仿佛正被某种无形而庞大的模具缓缓套入、校准、塑形。

      与粦没有再往下看,他拉紧书包带,转身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帆布包里,厚重的竞赛书与乐谱边缘相互摩擦,发出单调的沙沙声。那一刻,一种认知无比清晰地击中了他——有些路一旦郑重地踏上去,就再也不能用“喜欢”或“不喜欢”这样简单轻飘的词来衡量。那条路上铺着的是汗水、是镜子、是精确到毫米的刻度、是无数双眼睛严苛的审视,更是必须将自己打碎、再按照某种既定标准重新烧铸的漫长过程。

      而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是在世勋哥深夜看着月亮想起他时,做一个沉默而合格的接收器。

      ………………

      四月的风依旧带着料峭的余韵,阳光却已有了沉甸甸的重量。物理竞赛班最后一次月考的成绩贴在公告栏上,与粦的名字排在第三。分数很高,但距离榜首那个近乎满分的成绩,依然有一段清晰的距离。

      放学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进了教师办公室,递上一份手写装订整齐的分析报告。

      金老师接过报告,透过厚厚的镜片扫过纸面。那是过去一整年,与粦所有大考、小考、竞赛的成绩曲线图,旁边附着一张双轴折线图,对比他在物理和数学两科上投入的时间与最终成绩的提升幅度。

      代表物理的蓝色折线,在达到一个显著的高点后,走势开始变得极其平缓,近乎一条水平线。而代表数学的红色折线,却还在以一个稳定的斜率,持续向上攀升。

      “你想调整这学期的课程侧重?”金老师抬起头,从镜片上方看向他。

      “是的,老师。”与粦站得很直,声音平稳,“根据现有的数据分析,我在物理学科上可能已经接近当前学习阶段和方法下的‘收益拐点’。继续投入同等时间,边际效益会显著递减。相比之下,数学学科还有更大的提升潜力和‘回报空间’。”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数学中的抽象逻辑与结构思维,对我理解音乐编曲的框架有直接的助益。”

      金老师仔细审视着那些图表与冷静的推论。最终,他拿起笔,在课程调整申请表上签了名。
      “保持这份清醒吧。”他说,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很多人走到最后,才后悔没早点学会这么‘算账’。”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荡荡的。窗外樱花凋落,发出极其细微的簌簌声。几片残败的花瓣粘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与粦感到一种陌生的平静,没有兴奋,也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基于理性计算后、尘埃落定的踏实。

      几天后,载映从班主任的例行电话里得知了这件事。
      那天晚饭时,父亲往他碗里多夹了一筷子菜,什么也没问。直到与粦洗完碗,用毛巾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才听见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眼睛看着新闻,声音不高不低地传来,像一句落在水面的石子:

      “路是自己选的,脚印就得自己踩实了。”

      与粦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毛巾柔软的纤维摩擦着指关节。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客厅里清晰可闻。

      那是一种无声的交接与认可。父亲在告诉他:我看见了,我明白了,你可以继续往前走。

      ………………

      四月最后一个周末,与粦去江北区一家较大的中国食品超市采买。在调料区逡巡时,他瞥见一个熟悉的侧影,正和店员费力地比划着什么。是春节见过的Jackson哥,那个在香港长大的JYP练习生。

      与粦走过去,先用韩语对店员说了句“稍等”,然后转向王嘉尔,用中文快速确认:“哥要找的是‘老干妈’辣酱?红色玻璃瓶,豆豉味的?”
      “对对对!就是这个!”王嘉尔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与粦这才转向店员阿姨,用清晰的韩语说明:“姨母nim,他要找的是中国进口的‘老干妈’豆豉辣酱,红色标签,玻璃瓶装。进口食品区有吗?”
      “哦!那个啊,有的有的,在那边架子上。”店员恍然,指了个方向。

      王嘉尔长长舒了口气,跟着与粦走到货架前,拿起那瓶熟悉的红色辣酱,笑容灿烂,带着如释重负的鲜活:“与粦!太及时了!我们几个种花练习生凑钱买了小电锅,想偷偷煮点家乡味道。这个,拌饭拌面都是一绝。”他的普通话努力说得字正腔圆,但语速一快,粤语的韵律还是忍不住跑出来,“最近训练还好,就是有时会……好挂住屋企味道。这个,顶住先。”

      他付了钱,把辣酱小心地塞进背包,朝与粦挥挥手:“下次再谢你!走先!”

      那个抱着背包跑向收银台的背影,依旧充满了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活力。那种热气腾腾的、尚未被规则完全驯服的渴望,在充斥着异国商品气味的超市里,像一颗顽强的种子,正在水泥缝隙里努力探头。

      与粦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货架尽头。

      ………………

      五月的YG大楼,像一个自成体系的精密蜂巢。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咖啡因、电子设备发热和高强度专注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这天下午,他刚结束一轮编曲练习,准备离开,就被Teddy的助理叫住:“Rin,等等。录音室那边导唱老师急性肠胃炎来不了了,有个demo今晚必须出guide vocal。几个老师听了你上次录的干声,都说你声线合适,抓情绪也准,想让你去试试。”

      与粦看了看时间,点点头。这种情况在YG并不少见,高强度运转下,每个人都得像螺丝钉一样,随时能拧到需要的位置。他跟着助理走进录音室,戴上耳机,快速浏览了一下简谱和歌词注释。这是一首带着强烈R&B律动和忧郁色彩的歌曲,需要一种在克制中暗涌伤感的音色。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距离,对着玻璃后的录音师比了个OK的手势。

      前奏响起,他闭上眼睛,让身体先跟随节奏微微晃动。开口的瞬间,他刻意压低了喉位,让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沙哑、更松弛,像疲惫深夜的呢喃。主歌部分他处理得极其克制,几乎是用气息在推动旋律。进入预副歌力量才一点点加入,像潮水缓慢上涨,他没有选择爆发式的嘶喊,而是用不断叠加的胸腔共鸣和略带撕裂感的边缘音,将副歌里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层层推开。

      “停一下,”耳机里传来制作人的声音,“第二段主歌,‘回忆像锈蚀的刀’那句,情绪再‘钝’一点。不要那么清晰的痛感,要那种麻木的、反复割磨的感觉,再试试。”

      与粦点头,重新调整状态。他想象着刀刃锈蚀后那种滞涩的摩擦感,让声音在几个关键转音处刻意“卡”了一下,制造出不流畅的粗粝质地。

      “对了,就是这个感觉!保持住!”

      三个小时后,guide vocal录制完成。制作人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抓情绪很快,调整能力也强。你这嗓子,不多录点demo可惜了。”与粦只是笑笑,喉咙因过度使用而微微发干。他知道,每一次这样的“抓壮丁”,都是珍贵的实战机会,让他能在最短时间内理解并执行不同风格、不同情绪的要求,将技术沉淀为直觉。

      走出录音室,天色已暗。他将刚刚完成的《裂隙生长_草案3》导出,文件命名带着他近期的探索印记。这首歌的骨架是冷硬而充满断裂感的电子节奏,像地质运动时的板块挤压;中段却嵌入了一段采样自废弃工厂环境声、经过去噪和拉伸处理的金属嗡鸣,听起来既工业,又奇异地带有一丝悲怆。

      Teddy听完,示意助理将工程文件投影到大屏幕上,然后调出了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与粦过去几个月在YG录制的十几首不同风格demo的人声干声音频,波形图被整齐排列。

      “关掉所有伴奏和效果,只放人声干声。”Teddy的声音在安静的监听室里响起。

      瞬间,所有华丽的编曲外壳被剥离,只剩下与粦赤裸裸的声音,在不同歌曲、不同情绪的要求下流淌。或低语,或嘶吼,或慵懒,或紧绷。当这些被剥离的声音被并置时,某种贯穿始终的、无法被技巧完全掩盖的特质,变得异常清晰——那不是音色,更像是一种“质地”,一种处理声音的“习惯性姿势”。

      Teddy的激光笔精确地落在几条波形图剧烈起伏或陡然凹陷的锯齿状边缘。“注意这里,还有这个转折点。常规处理会用平滑的转音过渡,或者加个装饰性的颤音把它‘美化’掉。但你,”红点顿了顿,“你选择了保留那个棱角,甚至用更多真声和气息去强化那个‘不顺畅’的摩擦感。你不是在躲开瑕疵,你是把它当成了表达的一部分。”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与粦脸上。
      “很多人来YG,学的是怎么把声音做得‘更YG’——更冲,更炸,更不留余地。你不一样。”Teddy似乎在寻找最精准的表述,“你好像把我们强调的那种外部攻击性,吞下去,消化了,然后变成了你骨头里的东西。那种‘砂砾感’,不是做出来的效果,是你发声方式里自然带出来的‘密度’。你在用很‘内化’的方式,处理很‘外放’的情绪。”

      “这个工厂环境的采样用得有意思。”激光笔指向那段扭曲的金属嗡鸣,“它不是背景,它成了旋律的一部分,甚至是情绪的主体。你在用很‘工业’、很‘冷’的材料,搭建一种能让人感到‘温度’甚至‘痛感’的结构。矛盾,但成立了。”

      他关掉投影仪。
      “方向没错,”Teddy最后说,语气缓和却更有分量,“而且,开始有你自己都未必清楚的模样了。可以继续往下挖,别急着把自己装进任何一个现成的‘风格’瓶子里。这是属于你的东西,”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心脏,“需要比瓶子更大的东西来盛。”

      ………………

      六月的汉江,因上游降雨而变得浑浊湍急,打着旋向下游奔去。闵玧其坐在他们常坐的那张长椅上,没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也没戴耳机,只是望着铅灰色的江面,指间夹着一支燃烧到一半的烟。与粦把还温热的保温桶递过去,碰到他冰凉的指尖。

      “新项目不顺利?”与粦在他旁边坐下。水泥椅面透过单薄的裤子传来寒意。

      闵玧其摇摇头,拧开盖子。热气瞬间模糊了他的镜片和没什么表情的脸。“在做,但越做越不知道……这玩意儿做出来是给谁听的。”他喝了一口汤,声音被热气熏得有些虚浮,“公司最近来了几个新人,从JYP那边转来的,跳舞像身上装了弹簧,表情管理课拿满分。开会策划新男团,白板上写的全是‘视觉冲击力’、‘三秒记忆点’、‘社交媒体病毒式传播关键词’。”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里没有任何暖意,“他们当初把我从地下刨出来,签我,说的是‘我们需要你音乐里那种真实的愤怒和生命力’。”

      江风裹着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腥气吹过来。闵玧其把烟头用力摁熄在长椅旁的砂石槽里,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现在,‘真实的愤怒’得先通过‘市场接受度’的安检。‘生命力’最好能换算成‘粉丝转化率’。”他看着自己因为常年练琴和打工而骨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声音很低,“与粦啊,你说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会错意了?我以为签的是战场准入证,结果发到我手里的,好像是一张……主题乐园的临时工牌。我的斧头,”他顺手拿起地上不知谁遗落的一小截枯树枝,在空中虚虚地劈砍了一下,“在这地方,算什么?未经批准的危险道具?影响乐园和谐氛围的违禁品?”

      与粦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Teddy那句“需要更大的容器”,想起世勋在便利店里那杯搅动到无味的奶茶,想起王嘉尔在货架前寻找辣酱时眼里纯粹的光。原来大家都在不同的轨道上,承受着性质相似却形态各异的引力与挤压——你小心翼翼守护并引以为傲的内核,你千锤百炼才得以成型的锋芒,在更庞大、更现实的系统与潮流面前,可能脆弱得像一块未经淬火的玻璃。

      “玧其哥,”与粦缓缓开口,声音混在江风里,却异常清晰,“主题乐园的运营手册再厚,安全规定再多,霓虹灯再亮,斧头还是斧头。它能劈开缠住脚的荆棘,能砍断挡路的枯枝,能在绝壁上凿出一个踏脚的凹坑。他们可以觉得斧头不够‘娱乐’,不够‘安全’,不符合‘家庭友好’的园区定位,可以把它锁进仓库,或者要求你给它套上卡通玩偶的外套。”
      他转过头,看向闵玧其被江风吹得凌乱的额发下那双眼睛,“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斧头之所以是斧头,就在于它能劈砍、能破坏、能开路的本质。你的音乐就在那里,像斧头一样。它没变钝,没生锈。是看的人只想要糖果和气球,是他们还没遇到需要劈开才能通过的路,或者……是他们已经忘了怎么倾听金属砍进木头时,那种诚实、粗糙、带着木屑飞溅的声音。”

      闵玧其盯着他,看了很久。江风更急了,吹得他外套的帽子扑扑作响。那双总是半垂着、显得疏离或疲惫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急剧地冷却、凝聚、硬化,最终变成一种比刚才更甚的、近乎冷酷的坚定,像淬火后又反复锻打的刀锋。

      他没说那个简单的“谢”字,只是仰起脖子,把保温桶里剩下的汤一口气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然后,他把空桶重重塞回与粦手里,站起身,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裤腿。
      “走了。”他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斩钉截铁,“回去磨我的斧头了。木头硬点才好,省得砍起来没劲。”

      他走得很快。瘦削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和奔腾的江水背景前,像一道逆着人流、决绝投向荒野的黑色剪影。

      ………………

      八月的夜晚,暑气像一层湿透的纱布紧贴着皮肤。与粦刚冲完凉,头发还滴着水,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胜宽的名字。

      一接通,胜宽激动到有些变调的声音就炸满了整个房间:“哥!!哥!!猜猜发生了什么!!Pledis!是Pledis的星探啊!!在艺术殿堂!看了我们合唱团的演出!!他专门等我卸完妆出来,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首尔当练习生!!还说我的声音有‘天然的感染力’!!哥!!Pledis啊!!”

      与粦不得不把手机拿远了一些,嘴角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他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出电话那头,胜宽一定眼睛瞪得溜圆,脸颊涨得通红,说不定还在原地蹦跳了几下。
      “慢点说,别呛着。”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夜晚的风稍微驱散了一些闷热。

      胜宽在那边大口喘气,但语速一点没打算减慢:“是真的!名片我都收好了!黑底金字,可正式了!他还说,如果家里同意,可以安排我去首尔面试,看看那边的训练环境!哥!!我可能……真的要去首尔了!!!”

      那声音里的狂喜几乎要满溢出来,化为有形的气泡。但在那浓烈的喜悦底层,与粦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过于巨大且突然的惊喜骤然降临后,本能的不确定与恐惧。

      “我们胜宽自己呢?”与粦没有立刻追问细节,只是放轻了声音,“心里……想去吗?”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胜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甸甸的迷茫:“……想,特别想。站在台上的时候,灯光打下来,闭上眼睛唱,感觉……整个人都在发光,轻飘飘的,好像能飞到天上去。”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可是……我也怕…听好多好多人说,练习生生活根本不是人过的,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竞争大得像要吃掉人。而且……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透着一股深深的不确定,“我的声音……真的有那么特别吗?星探他……是不是对每个看起来还行的孩子,都这么说啊?”

      与粦静静地听着,让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和偶尔吸鼻子的细微声响,透过电波清晰地传来。

      “怕,太正常了。”与粦的声音透过电波,平稳而温和,“我刚来首尔,第一次站在专业的声乐老师面前时,怕得手心全是汗。怕自己听不懂术语,怕自己所谓的‘天赋’在真正的行家眼里只是个笑话。”

      他停顿了一下。
      “但是胜宽啊,你声音里有样东西,是很多人练一辈子也未必能有的,也不是任何训练手册能完全教出来的。”
      “是……什么?”胜宽立刻追问。
      “是济州岛的风,”与粦望向首尔沉沉的夜空,目光仿佛能穿透几百公里的距离,“是海盐留在唇边的味道,是火山石被烈日晒过后特有的、沉稳的热度,是橘子花开时,空气里那种清甜又微涩的香气。是只要一听到,就会让人不自觉地放松肩膀,嘴角想往上翘的那种……生命力。那个星探听到的,应该就是这个。”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胜宽带点浓重鼻音的嘟囔:“呀……哥……突然说这种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啦……”

      “是实话。”与粦的笑意更深,“所以,如果心里真的想去,那就攥紧这个机会,勇敢去试试。不过啊,”他话锋一转,语气认真而平稳,“别把所有的念头都拴在‘我一定要出道’、‘我一定要成功’这一个结果上。也多分一点心思想想,‘怎么让我歌声里的这份开心、这份从家乡带来的暖和气,传到更远的地方,让更多也许正在难过、正在辛苦的人,也能感受到一点点’。这样,就算以后训练累了,摔跤了,看不清前路了,你心里那个最根本的罗盘,就不会偏。”

      “那……”胜宽的声音变小了,“如果我真的去了首尔,哥你会……帮我吗?我谁也不认识……”

      “我当然在首尔。”与粦答得理所当然,“你来,哥带你去吃热乎乎的泡菜汤,去我能找到的最安静的练习室。累了,难过了,觉得首尔太大太吵、让人喘不过气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停顿了一下。夜风将他额前微湿的头发吹起,声音也因此变得更加清晰、有力:
      “但是胜宽啊,最后一步一步,真正往前走、踩下每一个脚印的人,是你自己。哥会在旁边看着,给你加油,在你摔倒的时候伸手拉你起来,在你迷茫的时候,陪你安静地坐一会儿。但那条路,得你自己的脚去走,那些坎,得你自己的力气去过。谁也替不了你。”

      “嗯!”胜宽用力点头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坚定无比,“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跟阿爸偶妈商量!就算……就算最后去不了,现在唱歌的这份开心,我也绝对不会丢掉!”

      ………………

      八月的最后几天,黄昏时分。
      与粦按照净汉发来的地址,找到了一所位于江南区的普通综合高中,不大的校园建筑朴素,出校门的路上零零散散地走着几个学生。

      他在教学楼顶楼找到了通往天台的楼梯。推开那扇厚重的、漆皮斑驳的铁门时,傍晚金红色的光线汹涌而入,瞬间充满了视野。

      净汉就站在天台边缘生锈的铁丝网旁,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他背对着门口,望着楼下逐渐亮起灯火的城市,听见声音才回过头来。天台的风很大,吹得他细软的头发和衬衫下摆不停翻飞。

      “来了?”他笑了笑,眼睛在逆光中眯起来,像两弯浅浅的月牙。

      与粦走过去,和他并肩站在铁丝网前。从这里看出去,视野开阔,能看见远处汉江的模糊反光,和更远处如积木般堆叠的城市轮廓线。
      “这里视野很好。”净汉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吵的时候,能清清楚楚听到下面篮球砸地的声音,还有那些喊叫。静的时候,就只有风声,呼呼的,像要把人也吹透。”

      与粦没说话,只是感受着那确实猛烈而自由的风。

      “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剧本里,”净汉忽然开口,目光依旧看着远方,“那个精灵的角色,我越想越觉得……他看似是梦境里最自由的存在,能对别人恶作剧,能飞来飞去,其实也被‘精灵’这个身份本身困得死死的。他改变不了仙王的命令,改变不了爱情的药水会出错,甚至改变不了自己第二天太阳升起就必须消失的规则。”

      他顿了顿,抬手将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别到耳后。
      “我以前总觉得,演员要找那个‘最像自己’的角色,才能演得真,演得透。现在反而觉得,或许去演那些被各种看不见的线缠住的、在规则缝隙里挣扎的角色,才能更清楚地看见,‘自由’到底长什么样子,有多重,又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终于转过头,看向与粦。
      傍晚的光在他琥珀色的瞳孔边缘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就像你收集的那些声音碎片,越是零碎的、边缘的、被大多数人忽略掉的,当你有心把它们捡起来,拼在一起时,反而越可能看到某种被完整叙事掩盖掉的、更真实的形状,对吧?”

      静默持续了一会儿。净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用靛蓝色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小的、有棱角的物件,递到与粦面前。

      “之前答应过的,”他说,眼神清澈,“‘光的样本’。”

      与粦接过来,解开手帕。里面是一块不大、形状不规则的天然石英薄片,边缘未经打磨,有些锋利。但对着此刻西斜的日光,能清晰看见石头内部封存着细密的、云母般的层理。当角度微微转动时,便有细碎的、彩虹般的光泽在那些晶体内里流动、闪烁,仿佛捕捉并凝固了一小片瞬息万变的夕阳。

      “这块是在老家的后山溪边捡的,山里有很多这样的石头。”净汉的声音很轻,“但某个特定的角度,特定的光线下,它能抓住一点别人看不见的颜色。”他笑了笑,“送你了,就当是……”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楼下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
      “庆祝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天台’吧。能喘口气,看看光,听听风的地方。”

      与粦把那块微凉的石英片紧紧握在手心。那些天然的棱角硌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而坚实的触感。

      他们没有再交谈,就这样并排待在逐渐被暮色吞没的天台上,看着云影被最后的日光拉长、变形,听着风声呼啸而过。没有关于戏剧社的邀请,没有关于未来合作的计划,只是分享这一片空旷的寂静,分享掌心这一块能抓住光的石头。

      ………………

      八月的最后一天,夜里毫无预兆地下了一场急雨。雨停后,空气里满是凉润的、泥土和植物被洗净后的清新气息。

      与粦坐在书桌前,只开了一盏台灯。他在笔记本电脑上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2011_夏_样本库」。

      他移动鼠标,将一些零散的、看似无关的文件,分门别类地拖拽进去:

      一个截屏图片,内容是世勋那条关于“月亮很亮”的简短短信。
      一张用手机拍摄的、略微模糊的照片,画面是便利店玻璃窗后,两个相对而坐的少年的侧影。
      几份成绩单和那份课程调整分析报告的PDF扫描件。
      名为「裂隙生长_草案3」的音频工程文件备份。
      一段时长三分十七秒的录音,标签是「汉江边_风与沉默」。
      另一段只有五秒的录音,标签是「胜宽_笑声样本」。
      一张照片,拍的是净汉送给他的那块石英片。
      以及,那个早已被他命名为《夏日标本》的实验性音频文件。

      它们静静地躺在文件夹里,像潮水退去后,遗留在沙滩上的、来自不同海域的贝壳与碎石。彼此独立,形态各异。

      与粦戴上耳机,再次点开了《夏日标本》。熟悉的声景流淌而出,将他包裹。但这一次,在那些虫鸣与篮球声的缝隙里,他仿佛能“看”到更多东西——世勋在苍白日光灯下搅动奶茶时绷紧的下颌线;闵玧其将烟头摁熄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淬火般的冷光;Teddy的激光笔落在波形图锯齿边缘时,那种被精准解剖的颤栗;胜宽声音里喷薄的喜悦与底下细微的恐惧如何交织;净汉站在天台上,衬衫被风吹得紧贴身体时,那种单薄而静谧的轮廓;还有自己掌心那块石英片,冰凉、坚硬,内部却封印着流动的虹彩……

      这些散落的、来自不同经纬度的“样本”,似乎被一种无形的、超越语言的引力悄然连接起来。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即将逝去的夏天——一个充满了他人生命轨迹的剧烈共振、行业壁垒的冰冷叩问、珍贵情谊的温暖触探,以及在自己内心深处悄然萌发、日益清晰的、关于“我究竟要走向何方”的冰冷质询的夏天。

      最后一个环境采样淡出,无词哼唱的尾音消散在极细微的底噪中,然后,是彻底的寂静。

      与粦摘下耳机,房间里只剩下台灯温暖的光晕,和窗外雨后,屋檐积水滴落在楼下防雨棚上发出的、规律而安宁的滴答声。

      他关掉电脑,暗下去的屏幕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平静的倒影。

      他知道,这个漫长的、蓄积了太多信号的夏天,结束了。

      而某些更深层的东西,伴随着那滴答的水声,才刚刚开始清晰地脉动。

      ………………

      九月高二下学期的空气里比高一时多了一种看不见的重量,走廊里谈论“未来”和“方向”的细碎声音,像背景音里的蜂鸣。
      与粦桌角贴了张新便签,上面孤零零地立着三个字母:「SNU」,像座遥远但清晰的灯塔。

      他的时间管理本换成了更厚的牛皮纸本子,内页用简单记号分门别类:学校课业、竞赛、YG录音、声乐舞蹈、自主拓展。每周日下午,他花四十分钟坐在这张私密地图前,像导航员校准航线,确保每一段都指向终点,不会中途耗尽燃料。

      父亲出差更规律了,冰箱上的便条简洁如电报:「汤在锅里,热透再喝。」「有雨,伞在玄关。」父子对话在物理上减少了,一种基于行动的默契在沉默中生长。

      ………………

      九月中的一个周四,与粦放学后去Reverb工作室。推开门,冷气与略显紧绷的气氛同时涌来。金成勋正和一位陌生中年男人低声交谈,茶几上摊着合同和预算表,烟灰缸里有新捻灭的烟蒂。

      “来了?坐。”金成勋抬眼,示意他安静待着。

      陌生男人是某家小型娱乐公司的理事,正为旗下即将回归的男团商谈宣传细节。他语速快,要求多,不时用指尖敲打纸面。金成勋应对着,语气专业但疏离。
      与粦坐在角落,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款,第一次如此直接地看到项目如何“落地”——预算如何精确到每一帧画面,宣传节点如何卡死,甚至如何应对艺人临时的情绪波动。

      谈判间歇,金成勋点了支烟,靠进沙发里,对与粦说:“看到了?光会写旋律、懂编曲,在这行里,只算半只脚进门。你得知道一首歌从你电脑里出去,要经过多少双手,沾上多少和音乐无关的东西,才能最终被人听见。”他吐出口烟,“森林很大,树只是其中一种植物。”

      与粦点头。他听懂了金叔叔话里的东西。
      这不是抱怨,是地图。金成勋在教他看整张地图。

      ………………

      十月的第一个周末,Reverb工作室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

      那家小公司男团的回归主打歌音源,在最终审核前意外泄露了。泄露源头并非Reverb,而是对方公司内部一位参与中期考察的职员离职时带走了文件。但结果一样:歌曲提前一周在网上传播,所有预热计划瞬间作废。

      “换歌!现在!马上!”电话免提里,对方李室长的声音嘶哑颤抖,“用一首被剧透光的歌回归,跟跳崖没区别!”

      “李室长,冷静。”金成勋声音压着火,“临时换歌,制作、录制、编舞、宣传全部归零,时间根本……”

      “我不管!你们是策划方!必须拿出方案!如果这次完了,所有合作到此为止!”

      电话被狠狠挂断,留下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不换是绝路。换,仓促间哪里去找一首质量相当、风格契合、艺人能快速消化、来得及制作的歌?市面上流通的曲子要么不合适,要么价格上天。

      与粦坐在角落,大脑像过载的计算机,疯狂扫描记忆库里每一个被搁置的音频片段。那些因为“太个人化”、“实验性太强”、“不商业”而被他自己暂停的草图,此刻快速闪过。

      他站起身,走到金成勋身边,递过一个银色U盘。
      “金叔叔,”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我这里有个去年没做完的demo。风格可能有点偏,但情绪和歌词方向……隐约记得和他们上次提过想尝试的‘都市孤独与共犯感’有点关联。编曲是半成品,但有我录的完整guide vocal。要不要……听听?”

      金成勋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里面有濒临崩溃的怒意,也有一丝抓住浮木的孤注一掷。他抢过U盘,插入电脑,重重点击播放。

      前奏是干净的钢琴单音循环,像雨滴敲窗…随后加入的是经过滤波处理、带着轻微失真的电子节拍,平稳如心跳。导唱的人声处理得比平时更低、更干,带着彻夜未眠后的沙哑质感,低语般开始叙事。歌词是关于地铁末班车、便利店冷白光、未发送的短信和共同保守的秘密……副歌前的部分,弦乐垫悄悄渗入,营造出悬浮的紧张感……没有旋律爆发,而是在节拍加重的推进中,人声用近乎“说话”但充满张力的混声,将情绪推至压抑的顶点,如同困兽在铁笼中的低吼,绝望中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中段插入模糊的地铁广播报站采样,与环境音融为一体。

      「歌名:《23:61》」

      播放结束,会议室鸦雀无声,只有电脑风扇在徒劳旋转。

      金成勋盯着波形图几秒,猛地抓起手机,拨通电话,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李室长,听着…我们手里现在有一首歌名叫《23:61》的歌。我现在发过去…给你和你的艺人十分钟时间听完,告诉我,敢不敢赌这一把。”

      接下来的十分钟,被无限拉长。

      十分钟后,电话响了。接通,免提。
      长久的沉默。然后,传来李室长压抑着激动、微微颤抖的声音:
      “……发过来。编曲细节、录音日程,全部发过来。我们……换这首歌。”

      ………………

      接下来的一周,是疯狂燃烧的一周。与粦放学后的课外班全部请了假,晚上几乎住在录音棚和Reverb。他要做的远不止完成编曲……《23:61》从半成品到可供正式录制,需要填补大量细节,调整结构以适应团体演唱。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指导那几位年轻艺人,理解并唱出歌曲里复杂微妙的情绪。

      那并非简单的“悲伤”或“愤怒”,而是混合了孤独、依赖、隐秘共谋和在规则边缘试探的茫然。与粦站在录音棚外,透过玻璃,用手势、比喻、甚至自己示范时截然不同的音色去引导。
      “想象一下,这句话,只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用这样的气声说。声音再收一点,像怕被第三个人听见……”
      “这一句,不是‘呐喊’,是‘质问’,但质问的对象是你自己。喉头放松,用胸腔力量推,但咬字要轻,像在咀嚼玻璃……”
      “和声部分,不要追求‘和谐’,要一点‘不协调’的摩擦感,像不同频率的电流偶尔碰撞……”

      他的指导让录音师格外惊讶,这个安静的高中生,不仅能精准演绎那种边缘状态,还能用如此具象的语言,将抽象情绪“翻译”成具体的发声位置、气息控制和共鸣方式。

      仓促上阵,宣传策略紧急调整为:“直面意外,以真破局。”风格从明亮活力转为带有颗粒感的都市夜景。

      回归首日,《23:61》的音源并未空降高位,而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Melon日榜末尾,第98位
      第二天,缓慢爬升至75位
      第三天,进入50位区间
      一周后,稳定在30-40位之间
      对于这个规模的团体而言,已是超出预期的稳健成绩。

      平台实时搜索词条里,开始出现“《23:61》歌词解析”、“23:61是什么意思”。歌曲的音源曲线呈现奇特的“慢热”态势,没有爆炸性数据,却有着绵长的后劲。由于制作时间极度紧张,最终版本里,与粦的guide vocal在一些和声与背景垫音部分未能完全进行录制替换,留下了属于制作人“Y-Rin”的、微弱但可辨的声纹。这并未影响听感,反而在一些乐迷讨论中,成了某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制作人水印”。

      这次的风波平息后,金成勋递给与粦一杯冰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拍了三下,一下比一下重。他什么也没说,但与粦看懂了他通红的眼眶里那复杂的东西。

      《23:61》成了他的“投名状”,不是投向市场,是投向他自己,也是投向未来可能审视他的任何目光。它证明,他的音乐审美、创作能力、临场应变,可以在最严酷的现实压力下存活,并赢得缓慢而真实的共鸣。这份实证,比任何分数或褒奖都更有重量。

      ………………

      十一月初,首尔下了场细碎的雨夹雪。与粦将走出YG大楼时,被Teddy的助理叫住:“Rin,社长让你上去一趟。”

      社长办公室里,杨贤硕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听什么。见到与粦,他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坐。”他关掉音乐——是近期与粦在YG帮忙录制的demo导唱。

      与粦安静坐下。

      “柳与粦xi,”杨贤硕手指在光滑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你做得不错。尤其是那种控制下的粗粝感,现在外面很多人想模仿都模仿不来——是从里面长出来的。”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具穿透力地看向与粦:“我记得你变声期结束没多久,但你声音里的东西,比以前更清楚了。”他顿了顿,语气是陈述事实,而非询问,“如果你有意向签艺人约,YG可以给你不错的起点——Solo,或者配个合适的搭档,公司都有资源做。音乐制作工作也可以得到公司的支持,这条路,比你想象的更快。”

      与粦沉默了几秒,办公室里很安静,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声响。

      他站起身,向杨贤硕恭敬地鞠了一躬。

      “非常感谢社长的认可,这对我而言是很大的鼓励。”他抬起头,目光清朗,“Teddy老师,还有公司教给我的,是如何做出‘当下最有效’的音乐。而我一直在想,音乐为什么能有这种效力?好的和坏的,界限在哪里?支撑那些旋律和节奏的底层逻辑是什么?”

      他语气平稳,像在陈述思考已久的事实:

      “我想要回答这些问题,可能还需要一些更系统、更慢一点的时间,去学习,去挖掘。YG的体系非常成功,但我想尝试的,或许是一条需要先往下深挖,才能看得更远的路。”

      杨贤硕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介于惊讶与玩味之间的光。过了几秒,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想法有意思。”他挥了挥手,“行,去吧。保持你声音里那点‘不一样’。等你觉得底子挖得差不多了,我们再看。”

      ………………

      寒假前夕,一个晴朗但寒冷的周六下午,与粦和世勋约在s.m.附近一家风评很好的咖啡馆。

      世勋到得准时,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里面是简约的高领毛衣。他比上次见面似乎又清瘦了些,但肩背挺直。那种青涩感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成型的形体控制感,只是眼底有淡淡的阴影。

      “与粦xi。”他微微欠身。
      “世勋哥。”与粦点头。

      落座后,短暂的寒暄。
      “强度还是很大。”世勋用吸管轻轻搅动杯中漂浮的冰块——他没有点咖啡,而是点了一杯甜奶茶。动作带着训练出的无意识管理。“不过,我好像开始……找到一点自己的节奏了。不是跟着镜子里的倒影纠正,是感觉‘这里,我想这样处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与粦。
      “俊勉哥说,这叫‘消化’。把别人教的,变成自己的本能。”他嘴角有很淡的笑意,“虽然离‘本能’还远,但至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消化’了。”

      世勋忽然提起,“《23:61》里面,我听出来了。”他看着与粦,“你的声音在里面很特别,不像一般的歌…里面有种……很‘静’的挣扎感。”

      与粦将手里的咖啡杯轻轻转了转,目光落在杯中深褐色的液面上。
      “可能是因为……那首歌写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不是舞台上的灯光,而是更安静的画面。”他抬起眼,声音平缓,“比如深夜便利店的白光,或者地铁窗玻璃上倒映的自己。那种时候,人不是在表演情绪,而是在……辨认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
      “就像世勋哥刚才说的‘消化’……不是把情绪放大给人看,而是让它沉下去,沉到骨头里,再从呼吸里透出来一点。那首歌……大概就是想抓住那种‘沉下去’的过程。”

      世勋安静地听着,搅动冰块的动作慢了下来。
      “很厉害。”他再次说道,语气比刚才更认真了些,“能做出这种东西。”

      “谢谢。”与粦接受了这句认可,没有过度谦逊,也没有延伸解释。

      他们聊了大约三十分钟,对话平和,甚至有些平淡,但有种无需刻意营造的舒适感。

      离开时,世勋戴上帽子,在咖啡馆门口顿了顿。
      “柳与粦xi,”他再次用了全称,语气郑重,“今天,谢谢。和你说话……很省心。”
      这大概是他能表达的、关于“放松”和“信任”的最高级词汇。

      与粦点头,与他告别。

      ………………

      一月底,农历新年刚过。
      载映结束短差回来,晚饭是简单的海鲜豆腐锅,热气袅袅。

      吃完饭,与粦没有立刻起身,他等父亲放下筷子,收拾碗筷去厨房洗净,用毛巾擦干手,才走回客厅。父亲坐在老位置看新闻,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与粦在父亲旁边的沙发坐下,中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安静地陪着看了一会儿电视。综艺节目的笑声有些刺耳,但客厅里的安静更沉。

      过了一会儿,他俯身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厚重的牛皮本,翻到夹着便签纸的那几页,轻轻推到父亲面前的茶几上。

      柳载映的目光从电视屏幕移开,落到摊开的纸页上。那上面不是工整的笔记,而是复杂的折线图、数据表,以及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分析文字。另一页贴着几张小小的手机截屏打印图——排行榜的截图,歌名被荧光笔圈了出来。

      父亲看得极慢,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了敲。他没有问“这是什么”,也没有拿起本子细看,只是那样静静地看了很久。

      “阿爸,”与粦的声音在电视背景音里显得很轻,却清晰,“我这段时间……做了些东西。”

      载映依旧看着那些图表,声音听不出情绪:“嗯。”

      “有些是学校里的,有些……不是。”与粦顿了顿,“我做的时候,没想太多别的,就是觉得……应该这么做。怎么做才能更清楚,更有效。”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张排行榜截图的歌名位置。
      “这首也是。它最后能被人听见,是个意外。但做它的时候……我没觉得是在做给别人听的东西。”

      父亲终于抬起眼,看向儿子。客厅的光线不亮,与粦的神情平静,眼神里没有少年人常有的那种急于证明的热切,反而有种近乎审慎的坦然。

      “你想说什么,与粦。”父亲的语气很平。

      与粦合上本子,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
      “我试过了,阿爸。”他说,“用分数能证明的路,用作品也能试探的路,我都试着走了几步。路况不一样,但走起来的道理,好像……是通的。”

      他没有提“梦想”,没有提“热爱”,甚至没有提“音乐”这个词。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试过了,路能走。

      “所以,”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稳了些,“接下来的路,我想选那条需要地图和罗盘,而不是只靠脚力去硬闯的。我想把支撑这些东西的‘为什么’,弄得更明白一些。”

      柳载映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合上的牛皮本。封皮因为长期使用,边缘已经微微磨损。他伸出手,不是去拿本子,而是用掌心在那粗糙的封皮上按了按,像在感受某种温度或厚度。

      过了很久,久到电视里的节目都换了一轮,他才收回手,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里。
      “首尔大?”
      “嗯。”
      “……哪个系?”
      “音乐系。”

      这一次的沉默更长了。载映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眉心有极淡的纹路,但那不是不悦,更像是某种深沉的计量。

      终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沉重,反而像卸下了什么。
      “你妈妈以前总说……”他的声音有些低,却比刚才柔和了些,“心里有谱的人,眼里才能看见路。”
      他转过头,看着与粦,“你已经把谱子写在自己本子上了。那就……按你自己的谱子弹吧。”

      与粦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下。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做出任何激动的反应,只是很轻地点了下头。
      “嗯。”

      柳载映拿起遥控器,调低了电视的音量。客厅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细微的电流声。
      “需要家里做什么?”他问得很直接,像在确认工程细节。
      “暂时不用。”与粦答得也快,“具体的,我会再理清楚。”
      “行。”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父亲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电视,与粦拿起茶几上的本子,起身回房。

      走到房门口时,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足够清晰:
      “踏踏实实走。路长着呢。”

      与粦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知道。”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客厅里电视的声音被门板隔开,变得模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走到书桌前,摊开本子,在最新一页的顶端工整写下:

      目标:首尔大学 音乐系 (서울대학교음악과)
      倒计时:XXX

      ………………

      二月底,冬天最后的寒流正在撤退。阳台上的那株橘树,深绿的叶片在寒风中依旧挺立。枝叶深处,已经鼓起一簇簇米粒大小、青白色的花苞,紧紧地包裹着。

      与粦坐在书桌前,开始勾勒接下来一年的战略地图:每个月的节点,每个科目的进度,音乐理论自学的书单,需要巩固的声乐技巧,作品集准备方向。线条清晰,目标明确。

      他知道,在城市的其他角落,世勋正在镜前打磨一个即将面对千万目光的瞬间;玧其哥在出租屋里,将生活的噪音锻造成新的beat;王嘉尔在练习室的地板上,为下一次考核挥汗如雨;净汉在天台上,看着云彩排练独白;胜宽或许正在济州岛的海风中,练习一首可能带他北上的歌。

      他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承受引力,加速运转。

      而他,也即将为他的轨道,注入最明确的目的地坐标。那里没有现成的掌声与光环,只有深不见底的知识海洋、沉默厚重的学术传统,和需要自己一砖一瓦去搭建的理解之塔。挑战的形态截然不同,但那探索的深度与所需的坚韧,或许并无二致。

      合上本子,与粦走到阳台。春寒依旧料峭,但风的气息已经不同。里面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泥土解冻与新芽萌动的湿润气味。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一枚最饱满的橘树花苞。冰冷,坚硬,但能感觉到内部那股正在积聚的、蓬勃欲出的生命力。

      二〇一二年的春天,正在寒冷的表层下悄然涌动。一段充满试探、迷茫、冲击与微弱而坚定亮光的“间隙之年”,即将走向它的终点。

      下一段需要全力冲刺、目标明确的航程,已经清晰地标绘在海图之上。

      帆,即将升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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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定一下具体更新时间… 一周4-5章常规更新,每周三周四固定请假(满课日) 7500字以内码完定时7点更新 同章加更至9000字及以上的大概是距离上一更的隔天早7更新 不同章加更的话就是同天晚上22点前发布二更 排雷: 因为了解程度不同所以出场戏份多少不定,想看爽文的朋友请有缘再见 蠢作者没有明确的粉籍,solo追星全是墙头,祝大家追星快乐 开文仓促,一切的一切请多关照,感谢您的停驻,祝现生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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