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壁》知味甘

1、要被赶出侯府了？

　　初春的风拂过湖面，漾起粼粼碎光，亭边的垂柳轻轻晃动。

　　“小姐，这风里还带着寒气，您仔细身子，还是披上件衣裳吧。”
　　婢女轻声劝着，目光落在朱栏边那道窈窕的身影上。

　　傅惟熙正斜倚栏杆，一身藕荷色齐胸襦裙如烟霞轻笼，外罩的湖蓝开襟衫子随风微动，臂弯间鹅黄披帛流泻而下。她以手支颐，另一只纤指松松捏着卷话本，眸光却早已坠入书页间的刀光剑影、江湖恩怨里去了。

　　“小姐——”一旁的婢女见她久无回应，声调里添了焦急，“若是染了风寒，老爷夫人怪罪下来，奴婢如何担待得起？”
　　傅惟熙这才慵懒地直起身，将话本搁在石桌上：“知道了，伴月。”

　　伴月忙将捧着的月白披风为她系上，又细心地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那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却衬得她乌发如云，面容胜雪。

　　“含星怎么还没回来？”傅惟熙忽然问道，原是馋起了如意斋新出的芙蓉糕。

　　话音未落，不远处已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含星一手紧护着点心匣子，一手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奔来：“小姐！不好了！

　　含星与伴月，自小便是傅惟熙的贴身侍女，一个似跳脱的雀，一个如静立的兰。

　　“总是这般毛躁。”伴月轻叹，递上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
　　傅惟熙接过茶盏，浅啜一口：“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
　　“外头、外头都在传……”含星抚着胸口顺气，“说小姐不是侯府真千金！还说真的小姐不日就要回京，到时候、到时候您就要被送走了！”
　　她急得眼圈发红，傅惟熙却被她这模样逗得轻笑出声。
　　“傻丫头，就为这个？”她拈起一块芙蓉糕，端详着上面精致的花纹，“管这些做什么，再者，你家小姐本就不是侯府的真千金啊。”
　　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她被带回侯府的那年，将满六岁，早已记事。
　　傅惟熙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亲生父母又是谁。自有记忆起，她便被辗转卖到了一户刻薄人家，动辄打骂，食不果腹是常事。
　　那日，她终是受不住那钻心的虐待，拼着一口气逃了出来。
　　瘦小的身躯在狂风暴雨中蹒跚，常年积累的饥饿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软软地倒在了郊外泥泞的路边，冰冷的雨水无情地砸在她身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倾盆大雨的郊外路边，几乎只有等死。

　　就在她眼皮沉重欲阖之际，一阵规律的车轮声混杂着马蹄声，穿透雨幕传来。
　　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睁大眼睛，用尽最后力气，抬起虚弱的手，拼命拍打身旁积水的泥洼，溅起浑浊的水花。
　　她撕裂着早已沙哑的嗓子，向着那模糊车影的方向，发出微弱的呐喊：
　　“贵人……救我……！”

　　马车内，正从万佛寺祈福归来的侯府夫人崔雪文，心绪不宁地捻着佛珠。
　　车轮蓦地一顿，她微微蹙眉，抬眼询问身旁的大丫鬟：“倚云，怎么回事？”
　　倚云立刻会意，倾身靠近车门问道：“武叔，为何停车？”
　　车夫老武带着不忍的声音传来：“倚云姑娘，路边……有个娃娃在求救，瞧着……怕是不太好了。”
　　倚云转身，轻声禀报：“夫人，是路边有个孩子……”

　　崔雪文静默地听着车外愈发急促的雨声，心头莫名一紧。她未等倚云说完，竟伸手掀开了车窗一角。
　　倚云惊呼：“夫人！风雨大，仔细身子！”
　　“无妨。”崔雪文说着，目光已透过掀开的车窗，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倒在泥水中的小小身影上。
　　那孩子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唯独那双望向她的眼睛，即便隔着雨帘，也燃烧着一种撼人心魄的求生欲望，像野地里不肯熄灭的火种。

　　那一瞬，崔雪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下落不明的亲生骨肉，心中一阵刺痛与祈愿翻涌而上。
　　“带回来吧。”她轻轻关上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双手在袖中紧紧攥住了帕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愿我儿……若在何处挣扎，也能有这般顽强的求生之念，无论如何，定要活着！

　　“是，夫人。”倚云立刻应下，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天之后，定西侯府对外宣称寻回了女儿，请医问药，锦衣玉食，待她如珠如宝。
　　可府中上下都明白，假的永远变不成真的。

　　“小姐！您怎么还笑得出来！”含星急得跺脚。
　　傅惟熙的短暂回忆被打断，拿起半块芙蓉糕送入口中，甜香在唇齿间化开：“这如意斋的点心，当真百吃不厌。”
　　伴月默默为她续上热茶，茶烟袅袅，模糊了傅惟熙眼底的情绪。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她这个鸠占鹊巢十余年的冒牌货，给真正的凤凰腾位置。

　　傅惟熙的心绪并未在此事上过多停留，略坐了坐，用了两块精巧的芙蓉糕，想要再吃一块时，却被伴月轻声拦下。
　　她只得起身，带着几分未尽兴的慵懒，朝自己的院落走去。

　　刚至院门垂花处，便迎面遇上了母亲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听雨。听雨行了个礼，开口：“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此言一出，侍立左右的伴月与含星齐齐色变，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
　　“小姐……”
　　含星忍不住开口，话音未起，便被伴月一个轻微的眼神制止了。
　　傅惟熙将二人的情状看在眼里，温言安抚道：“无妨。你们先将东西拿回院子。” 声音如春风拂过琴弦，稳定了侍女们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