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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消失的证人与沉默的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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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秀华。这个名字从尘封的记忆和琐碎的线索中浮出水面,带着陈年旧事的尘埃和暗流涌动的危险气息。与陈永贵(陈国富)同机回国,意味着她不仅健在,而且很可能深度涉入陈家父子与秦桂枝母女三代的纠葛之中。她是当年的见证者,是旧照片中那个羞涩的麻花辫姑娘,如今,她可能是唯一活着的、能够拼凑出完整真相的知情人。
找到她,刻不容缓。
但如何找?孙秀华户籍早已迁出清水镇,老档案里没有去向。与陈永贵同机的记录是八个月前,如今她身在何处?林静秋首先想到了那张匿名寄来的照片。快递单上没有任何有效信息,但寄件人知道她是当年接生的“林医生”,也知道她现在的工作地点,说明此人对她的过去和现在都有了解,范围不会太大。要么是清水镇的旧识,要么是通过某种渠道(比如医疗系统)获悉她信息的人。
她重新拿出那张完整的旧照片,在台灯下细细审视。除了秦桂枝、陈永贵和孙秀华,背景里还有卫生院模糊的门柱,以及远处一两个看不清楚脸的路人。照片的边角有些磨损,但整体保存尚可。拍照的人,是孙秀华自己,还是另有其人?如果是孙秀华,她为何要拍下这张照片?如果是别人,照片又为何会在孙秀华(或与之相关的人)手中,并在此时寄出?
她将照片扫描,放大细节。在照片最边缘,几乎被裁切掉的地方,她发现了一只手的局部,指节粗大,像是男人的手,手腕处似乎有一道浅色的疤痕,但太模糊,无法确定。这只手的主人,会是拍照者吗?
时间已是后半夜。林静秋强迫自己休息了几个小时,天刚蒙蒙亮便醒来。洗漱时,她看着镜中自己眼下的青黑和日渐深刻的纹路,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压过了疲惫。这不是她计划内的工作,却成了她必须完成的使命,为了那对在手术台上将身体和命运托付给她的姐妹,也为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在她手中逝去、留下未解遗言的母亲。
上午查房后,她拨通了那位老同学的电话,感谢他连夜提供的线索,并提出了新的、更为敏感的请求:尝试通过孙秀华的身份证信息,查找她近期的活动轨迹,比如酒店入住记录、铁路或长途客运购票记录,以及名下是否有登记的手机号码或网络联系方式。她知道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的人际帮忙范畴,涉及隐私边界。
老同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静秋,我知道你做事有分寸,但这回牵扯的事情听起来不简单。你确定要继续深挖?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我知道。”林静秋的声音很坚定,“但我已经在这潭水里了,而且,有两个活生生的人正困在里面,快要窒息了。我需要知道真相,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帮她们。”
“……好吧。我再帮你看看,但可能需要点时间,而且不能保证有结果。”
“谢谢,有任何线索,随时告诉我。”
挂断电话,林静秋开始思考另一条路径——清水镇的王庆丰,当年的老院长。如果他还在世,并且住在市里,或许能通过卫生系统的退休人员档案或老年活动圈子找到他。作为当年事件的亲历者(至少是记录者),他可能知道更多关于秦桂枝抢救的细节,甚至对陈永贵、孙秀华这些人有印象。
她通过医院人事科,委婉地打听卫生系统退休老同志的联系方式,特别是早年曾在清水镇工作过的。人事科的同事很快帮她查到了:王庆丰,确有其人,退休多年,登记住址在城西一个老居民区,还有登记的联系电话。
林静秋没有贸然打电话,决定亲自上门拜访。以“院史资料搜集,采访老一辈医务工作者”的名义,听起来更自然,也更容易打开话题。
下午,她安排好科室工作,驱车前往城西。那是一片建于九十年代的老式小区,楼体灰暗,楼道里堆放着杂物。按地址找到单元和门牌,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条缝,一个头发稀疏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探出头,疑惑地看着她:“找谁?”
“请问是王庆丰王院长吗?” 林静秋露出微笑,递上自己的工作证,“我是市一院妇产科的林静秋,我们医院在做一些院史资料和基层医疗前辈的口述历史搜集,听说您当年在清水镇卫生院工作了很多年,经验丰富,特地来拜访您,想跟您聊聊。”
王庆丰打量了一下她的工作证,又看看她本人,脸上的警惕放松了些,打开了门:“哦,市一院的医生啊,进来吧,屋里乱。”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老旧,但收拾得还算整洁。王庆丰给她倒了杯水,两人在旧沙发上坐下。
寒暄几句后,林静秋将话题引向清水镇卫生院的往事,提到自己早年也在基层待过,对那个年代的医疗条件感同身受。王庆丰的话匣子慢慢打开,回忆起当年缺医少药、条件艰苦的岁月,感慨良多。
“王院长,我记得好像在旧资料里看到过,清水镇卫生院当年还处理过一例比较棘手的双胎产妇病例,最后没能救过来,挺可惜的。” 林静秋看似不经意地提起。
王庆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有些飘忽:“哦……你说那个啊。是啊,秦桂枝。那时候条件太差了,送到卫生院的时候就不太好了,胎位不正,大出血……我们尽力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遗憾,但并无太多情感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久远的、与自己关系不大的工作案例。
“当时家属……情绪好像挺激动的?” 林静秋引导着。
“嗯,她娘家人,还有她男人……闹了一阵。” 王庆丰皱了皱眉,“她男人是外地来的,不怎么着调。后来还是镇上和村里出面调解,才平息下去。唉,人没了,说什么都晚了。”
“她男人……是姓陈吗?” 林静秋问。
王庆丰抬起眼,看了她一下,点了点头:“对,姓陈。叫什么……陈永贵?对,陈永贵。不是个踏实人。”
“我好像还听说,当时卫生院有个护士或者工作人员,跟秦桂枝关系挺好的,经常陪着她?” 林静秋试探着问。
王庆丰想了想:“你说的是小孙吧?孙秀华。那姑娘心善,是桂枝在镇上认识的干姐妹,没事就来陪她说话。桂枝出事那天,好像她也在?记不太清了,过去太久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谈细节。
“那这个孙秀华,后来怎么样了?”
“嫁人了,嫁到外地去了吧。后来就没消息了。” 王庆丰的回答很简短,他放下茶杯,看着林静秋,“林医生,你问这些陈年旧事,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是不是……跟现在什么事有关?” 他的眼神里重新浮起一丝警惕。毕竟是在基层工作多年的老人,察言观色的能力不弱。
林静秋知道不能操之过急。“没有,就是做口述历史,希望记录得详细一些。那个年代,这样的案例很有代表性,能反映很多问题。” 她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又聊了些别的,然后适时地起身告辞。
离开王家,林静秋坐在车里,没有立刻发动。王庆丰的回忆证实了基本的人物关系,但他显然有所保留,尤其对秦桂枝死亡的细节和后续纷争不愿深谈。是年代久远记忆模糊,还是刻意回避?他提到“镇上和村里出面调解”,说明当年的事可能闹得不算小,背后或许有更复杂的势力或利益牵扯。
正思索着,手机响了,是老同学。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静秋,有发现。孙秀华,三个月前,在市肿瘤医院有住院记录。”
肿瘤医院?林静秋的心一沉。
“什么病?”
“住院科室是肝胆外科,诊断是肝部占位性病变,怀疑恶性肿瘤,做了穿刺活检和部分切除手术。术后出院,但需要定期复查和化疗。登记的住址是一个出租屋,我查了,就在肿瘤医院附近的老街区。而且,” 老同学顿了一下,“她住院期间登记的紧急联系人,是一个叫‘陈国富’的人,关系写的是‘朋友’。电话号码就是陈永贵那个不常用的号码。”
一切串起来了!孙秀华得了重病,近期回国很可能就是为了治疗。而陪在她身边、作为紧急联系人的,正是化名“陈国富”的陈永贵!他们的关系绝非普通旧识那么简单。孙秀华在病中,陈永贵照顾她,那么,寄照片的行为,是孙秀华本人的意愿,还是陈永贵借她之手所为?或者,是两人共同的谋划?
“把地址发给我。” 林静秋深吸一口气。她必须去见孙秀华,立刻,马上。
地址很快发来。林静秋发动汽车,直奔肿瘤医院附近的老街区。那是一片等待拆迁的棚户区,巷道狭窄,房屋低矮破旧。按照地址,她找到一栋三层的老楼,孙秀华租住在二楼最里面一间。
楼梯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饭菜混合的气味。林静秋走到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前,定了定神,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然后是缓慢的脚步声。门开了。
站在门内的,是一个瘦削得惊人的中年女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稀疏,戴着一顶毛线帽。但即便如此,林静秋还是能从那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和脸型轮廓中,依稀辨认出当年照片上那个羞涩的麻花辫姑娘——孙秀华。
孙秀华看着林静秋,眼神起初是茫然的,随即,当她的目光落在林静秋脸上,尤其是与她目光对视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恐惧,有一丝如释重负,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她似乎认出了林静秋,或者说,认出了“林医生”。
“你……” 孙秀华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
“孙秀华女士吗?” 林静秋尽量让声音柔和,“我是林静秋,市一院的医生。有些关于秦桂枝和她女儿的事情,想跟您了解一下。可以进去说吗?”
孙秀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却缓缓侧身,让开了门。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家具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中药味和消毒水味。墙上挂着一张小小的、颜色泛黄的照片,正是林静秋收到的那张合影的缩小版,只是没有裁剪。
孙秀华在旧沙发上坐下,指了指旁边一张椅子,示意林静秋坐。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旧外套里,显得更加瘦小虚弱。
“照片……是我寄的。” 没等林静秋开口,孙秀华先说话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林静秋点点头,没有意外。“为什么现在寄给我?”
孙秀华低下头,看着自己枯瘦的、布满针眼和淤青的手背,沉默了很久。就在林静秋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
“我……可能没多少时间了。”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有些事,再不说,就没人知道了。桂枝姐……她死得冤。那两个孩子……她们不该过那样的日子。”
林静秋的心揪紧了。“桂枝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仅仅是因为难产和大出血吗?”
孙秀华的眼泪滚落下来,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矛盾而痛苦。“是,也不是……那天,桂枝姐本来情况没坏到那个地步。是陈永贵!他……他在桂枝姐怀孕的时候,就跟镇上开理发店的寡妇勾搭,被桂枝姐撞见过几次,气得动了胎气。那天发作前,他们还吵过架,陈永贵说了很难听的话,说孩子是不是他的还不一定……桂枝姐情绪激动,才导致提前发作,而且胎位一直不正……”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送到卫生院的时候,桂枝姐出血就比一般人多。后来……后来抢救的时候,血不够用,要去县里调。陈永贵他……他拦着,说没那么严重,说卫生院就是想多要钱……耽误了时间啊!” 孙秀华捂住脸,泣不成声,“桂枝姐拉着我的手,说她不行了,让我一定照顾好孩子……她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林静秋轻声问,尽管她已知道答案。
孙秀华抬起泪眼,看着林静秋,一字一顿,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痛楚:“她说,‘告诉医生……孩子……不是同一个爹’。她说,不能让陈永贵觉得两个孩子都是他的,他有可能会害孩子……她说,另一个父亲,是个好人,但……但已经不在国内了,她也不知道怎么联系……”
果然!秦桂枝临终遗言,是清醒的指控和母亲的最后保护!她预感到陈永贵可能因怀疑或怨恨而对孩子不利,所以拼死留下线索,希望至少有一个孩子能摆脱他的掌控。
“那个‘好人’是谁?另一个父亲?” 林静秋追问。
孙秀华摇头,眼泪不停流:“桂枝姐没说名字。我只知道,是她以前在村里认识的,一个下乡来的技术员,有文化,人也好,对桂枝姐是真心的。但那时候家里不同意,那人后来也回城了,没了音信。桂枝姐嫁给陈永贵,是家里逼的,陈永贵那时候看起来还行,又会说话……”
“那后来呢?陈永贵知道这个秘密吗?”
“我不知道桂枝姐有没有跟他说过。但桂枝姐死后,陈永贵确实对两个孩子不闻不问,很快也离开了清水镇。再后来……他儿子陈朗长大,又找了回来,接近那两个孩子……” 孙秀华的眼神变得恐惧,“我觉得……他们父子没安好心。陈朗娶了苏晚,又吊着苏晨,我总觉得……像是在完成他爹没做完的事,控制她们,或者……从她们身上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 林静秋想到那些“顾问费”和海外业务,“钱?还是别的?”
“我不知道……” 孙秀华虚弱地摇头,“桂枝姐死前,好像还留了什么东西,是她外婆传下来的,说是有点价值,她藏起来了,没让陈永贵知道。陈永贵后来好像找过,没找到。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遗物?有价值的东西?林静秋立刻联想到苏晚童年记忆里,外婆与“陈家的骗子”争吵时提到的“妈妈留下的什么东西”。
“东西在哪儿?”
“桂枝姐只跟我说,藏在老家屋后那棵老槐树下了。具体哪儿,她没来得及细说。” 孙秀华喘着气,脸色更差了,“林医生……我告诉您这些,是觉得您是个好医生,当年您尽力了。现在,那对姐妹……苏晚和苏晨,她们太苦了。求求您,帮帮她们,别让她们再被那对父子害了……我……我没力气了,我也怕他们……”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以及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孙秀华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极致的恐惧,她猛地抓住林静秋的手,用尽力气低声道:“快走!是他……陈永贵!别让他看见你!”
门锁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