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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老槐树下的潘多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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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转动锁芯的“咔哒”声,在狭窄寂静的房间里如同惊雷。孙秀华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林静秋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双深陷的眼眸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嘴唇无声地翕动:“走……快走……”
门外传来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低沉的咳嗽。
林静秋的心脏猛地撞击着胸腔。走?往哪儿走?这屋子只有一扇门,一个窗户,窗户外面是装着防盗网的老旧阳台。与陈永贵(陈国富)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种方式碰面,是她绝未预料到,也绝不想发生的局面。孙秀华的惊恐证实了此人有多危险。
电光石火间,林静秋目光扫过室内。墙角立着一个老式衣柜,旁边堆着几个整理箱。她来不及细想,在门被推开的前一刹那,松开孙秀华的手,用眼神示意她镇定,自己则迅捷而无声地侧身躲到了衣柜与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阴影里。那里堆着一些杂物和旧报纸,刚好能遮蔽住她的身形。
几乎是同时,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林静秋从杂物的缝隙中看去。来人六十多岁的样子,身形中等,微微佝偻,穿着深蓝色的旧夹克,头发花白稀疏,脸上皱纹深刻,眼神有些浑浊,但偶尔转动时,会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他的面容,与旧照片上那个笑容爽朗、意气风发的陈永贵已有很大不同,岁月和经历磨损了他的外表,却似乎将某种阴沉的东西沉淀在了骨子里。这就是陈朗的父亲,化名“陈国富”的陈永贵。
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饭盒和水果。进门后,他先是习惯性地扫视了一眼屋内,目光在孙秀华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今天感觉怎么样?药吃了吗?” 陈永贵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温和的语气,但这温和底下,是掩饰不住的疏离和一种隐约的控制感。
孙秀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细弱:“吃……吃了。还好。”
陈永贵将塑料袋放在桌上,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又踱回屋子中间。“刚才好像听到你在跟谁说话?” 他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再次锐利地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
林静秋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耳边擂鼓。
“没……没有。” 孙秀华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无法抑制的慌张,“可能……是收音机,我刚才开了会儿,又关了。” 她指向床头那个旧收音机。
陈永贵的目光落在收音机上,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在孙秀华布满虚汗的脸上。他盯着她看了几秒钟,那眼神让躲在暗处的林静秋都感到一阵寒意。
“是吗。” 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转而开始收拾桌上的杂物,“医生那边我联系过了,下周去复查。费用你不用操心。”
“……谢谢。” 孙秀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陈永贵没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他收拾东西的窸窣声,和孙秀华压抑的呼吸声。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林静秋知道,他起了疑心。孙秀华拙劣的掩饰和异常的紧张,瞒不过这个老狐狸。
大约过了十分钟,陈永贵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走到窗边接起,声音压得很低:“……嗯,我在外面……知道了,那边你先盯着……我晚点过去。” 简短几句后,他挂了电话。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陈永贵走回桌边,对孙秀华说,“晚上可能不过来了,你自己记得吃饭吃药。”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没事别给陌生人开门,这地方乱。”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是警告。
孙秀华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陈永贵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低垂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脚步声在楼梯上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
孙秀华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剧烈地喘息,眼泪无声地流淌。
林静秋从藏身处走出来,快步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没有动静。她回到孙秀华身边,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他走了。暂时安全了。”
孙秀华反握住她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泪水涟涟:“林医生……你都听到了……他就是这样,看着我,控制我……我病了,没办法,只能靠他……可我怕,我真的怕……”
“别怕,你现在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 林静秋安抚着她,同时大脑飞速运转。陈永贵刚才那个电话,内容含糊,但提到“那边你先盯着”,会不会与陈朗、或者与他们正在进行的什么事情有关?
“你刚才说,桂枝姐有东西藏在老槐树下,” 林静秋压低声音,“具体在老槐树的哪个位置?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孙秀华擦了擦眼泪,努力回忆:“她……她就说在老槐树下,埋着的。应该……只有我知道。她当时说得很急,没来得及说具体位置。那棵槐树很大,在秦家老屋后面,现在估计也荒了。”
“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桂枝姐没说。只说……是她外婆给的,让她贴身收好,别让人知道,尤其是陈永贵。她说……以后万一孩子有难处,或许能用上。” 孙秀华的眼神变得遥远而哀伤,“她大概……早就预感到了什么。”
一件被秦桂枝如此谨慎隐藏、甚至可能用生命去保护的遗物,值得陈永贵父子如此处心积虑吗?它会不会是解开所有谜团,甚至威胁到陈家父子的关键?
林静秋知道,她必须去一趟清水村的老槐树下。而且必须快,在陈永贵可能察觉到孙秀华泄密之前。
“秀华姐,” 她换了更亲近的称呼,“你还能联系到陈永贵吗?我是说,如果你需要找他,怎么联系?”
孙秀华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旧笔记本:“里面有个号码,他让我有事打那个。”
林静秋迅速翻开笔记本,找到那个号码,用手机拍下。然后,她写下了自己的私人电话号码,撕下来塞进孙秀华手里。“这个你收好,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有任何情况,随时打给我。如果他再来,表现得和平时一样,千万别让他看出你知道我来了。我会尽快想办法。”
孙秀华紧紧攥着那张纸条,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林静秋不敢久留,又嘱咐了几句,便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确认楼道无人,迅速闪身出去,快步下楼,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坐进驾驶室,她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陈永贵的短暂“同处一室”,哪怕只是躲藏,也让她感受到了那股沉沉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危险。这个男人,手上很可能间接沾染着秦桂枝的鲜血,如今又牢牢控制着重病的孙秀华,并通过儿子陈朗,操纵着苏晚和苏晨的人生。他就像一条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
她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多。从这里开车去清水村,顺利的话一个多小时。她必须在天黑前赶到,找到那件东西。
没有犹豫,她发动汽车,再次驶向城外。这一次,目的明确,心情却更加沉重急迫。
路上,她给科室打了个电话,告知有紧急私事要处理,下午可能无法返回,工作已安排好。然后,她尝试拨打了刚刚拍下的、陈永贵的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她挂断,没有重拨。这个号码,或许只在孙秀华需要时才会被接起。
一个多小时后,她再次抵达清水村。村子依旧安静。她没有去村口小卖部,而是直接将车停在离秦家老屋废墟不远的僻静处,步行前往。
深秋的下午,阳光已经开始西斜,将荒坡上的枯草染上一层暖金色,但风依旧带着凉意。她很快找到了那棵老槐树。它比周围其他树都要粗壮高大,尽管枝叶凋零,但遒劲的枝干依然指向天空,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树下杂草丛生,泥土板结。
埋着的。具体位置不明。
林静秋绕着老槐树走了一圈,仔细观察。树根盘虬突出地面,有些地方被动物刨过或自然塌陷。范围不小。她没有工具,只能用手和随手捡来的枯枝,在可能藏匿物品的树根缝隙、凹坑处小心拨弄、试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夕阳的余晖渐渐染红天边。林静秋的额头渗出细汗,手指沾满泥土,却一无所获。范围太大了,这样盲目寻找如同大海捞针。孙秀华只提供了一个模糊的方向,秦桂枝临终前也没能说清具体位置。
她停下来,靠着粗糙的树干喘息,目光扫过这片荒凉的废墟和那棵沉默的老树。秦桂枝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藏下秘密,然后在这里死去(虽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此地)。她的生命轨迹与这棵树紧密相连。如果她是秦桂枝,在仓促又决绝的情况下,会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哪里?
一个母亲,想要留给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身世真相的女儿们的东西……她会选择什么地方?既隐蔽,又……或许带着某种只有母亲和孩子才懂的标记或记忆?
林静秋的目光落在老槐树靠近秦家老屋地基(那几堵残墙)的那一侧。那里有一个天然的、被树根和一块半埋的石头形成的狭小空隙。她之前检查过那里,表面只有落叶和浮土。
她心中一动,走过去,蹲下身,不顾肮脏,用手将浮土和落叶一点点扒开。泥土有些湿润。往下挖了大约十几厘米,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不是石头,质地更……光滑?
她加快动作,小心地将周围的土清理开。那东西逐渐显露出来——是一个锈迹斑斑的旧铁皮盒子,大小如一本厚字典,被泥土包裹,边角有些凹陷。
找到了!
林静秋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将盒子整个取出,沉甸甸的。盒子没有锁,只是扣得很紧,被铁锈黏住了。她费力地掰开锈蚀的搭扣,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几样东西:
1. 一叠泛黄的信纸,用红头绳捆着。最上面一张,抬头是“桂枝吾爱”,字迹清秀有力,落款只有一个“文”字,日期是三十年前。是情书,来自那个“好人”技术员。
2. 一个小小的银质长命锁,做工朴素,背面刻着一个“安”字。
3. 几张黑白老照片,是秦桂枝少女时期和家人的合影,还有一张她与一个年轻男人的单人合照,男人戴着眼镜,书卷气很浓,与陈永贵截然不同。
4. 一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是一对成色普通的玉镯,大概是秦桂枝外婆的嫁妆之类。
5. 最下面,压着一个薄薄的、硬壳的笔记本。
林静秋首先拿起那个笔记本。翻开,是秦桂枝的笔迹,有些稚嫩,记录的大多是少女心事,对“文”的思念,对婚姻(与陈永贵)的恐惧和无奈,以及怀孕后的身心变化。翻到后面,记录变得断断续续,笔迹也凌乱起来:
“……永贵最近总不着家,听说跟镇上的王寡妇……恶心。肚子里的孩子踢我,是两个吧?希望她们像‘文’哥,别像他……”
“……今天又吵了,他说孩子不是他的种……我气得肚子疼。万一……万一真不是呢?不,晚晚一定是他的,晨晨……晨晨是‘文’哥的,那晚那次……只有那一次……我后悔,也不后悔……”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看我的眼神不对。我得把东西藏好,不能让他找到。留给孩子们,万一……她们以后能明白……”
最后一页,字迹歪斜颤抖,似乎是极度虚弱或匆忙中写下的:
“老槐树下,东三步,根抱石。晚晚,晨晨,妈妈对不起你们……要好好的。如果……如果姓陈的害你们,找‘文’伯伯……他叫……李文渊……在省城……科学院……” 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被晕开的墨迹(或许是泪?或许是血?)污染了。
林静秋的呼吸凝滞了。铁证如山!秦桂枝的日记证实了一切:苏晚是陈永贵的女儿,苏晨的生父是那个叫“李文渊”的技术员!陈永贵的怀疑和冷血并非空穴来风,而秦桂枝至死都在试图保护这个秘密,保护两个女儿,尤其是并非陈永贵骨血的苏晨!
她迅速将信纸和照片也粗略翻看。信是李文渊写给秦桂枝的,充满真情与无奈,提到家庭阻力和自己即将被调回省城,承诺会想办法,但显然后来音讯断绝。照片上的李文渊,与苏晨的眉眼,竟有几分隐约的相似。
盒子里还有一样东西,单独用一块小手帕包着,放在最角落。林静秋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青铜材质的印章,刻着复杂的、非汉字的纹样,像是某种徽记或图腾,底部有篆刻的“滇南遗珍”四个小字。印章旁边还有一张折得很小的、更陈旧的纸片,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晦涩难懂的文字,像是某种凭证或契约片段,提到了“矿脉”、“份额”、“凭印取”等字样,落款处有一个模糊的红色印记,与那青铜印章的纹样部分吻合。
林静秋的心猛地一沉。这枚印章和这张残片,恐怕才是秦桂枝外婆留下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也是陈永贵父子可能一直在寻找、甚至因此算计秦桂枝和两个女儿的关键!这涉及矿产?份额?一笔被尘封的遗产或权益?
她将所有物品迅速但小心地按原样收回铁盒,只留下了秦桂枝的日记本和那枚印章、残片,用随身带的纸巾包好,放进大衣内袋。铁盒重新埋回原处,覆上土和落叶,尽量恢复原样。
做完这一切,天边只剩下一线暗红。暮色四合,荒坡上风声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
林静秋抱着沉重如铁的内袋,快步走回停车处。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和紧张,更因为手中物品揭示出的真相之沉重与黑暗,远超她的想象。
这不是简单的家庭伦理悲剧。这是由猜忌、背叛、贪婪、甚至可能涉及巨额遗产争夺而引发的,跨越两代人的阴谋与迫害。秦桂枝的死,苏晚和苏晨的悲剧,孙秀华的被控制,都只是这巨大冰山露出的一角。
陈永贵父子想要的,恐怕不仅仅是操控两个女人的人生,更是她们身上可能继承的、与那枚青铜印章相关的利益!
她必须立刻回去。苏晚和苏晨,尤其是身世截然不同、却可能因此成为更大目标的苏晨,处境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危险。还有孙秀华……
她发动汽车,车灯刺破浓重的暮色。后视镜里,那棵老槐树和秦家废墟渐渐隐入黑暗,像一个被重新合上的、装满痛苦与秘密的潘多拉魔盒。而如今,盒子里的东西,有一部分已在她手中。
回城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黑暗。林静秋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她不仅手握真相,也握住了可能引爆一切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