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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仓库的回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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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的黎明来得迟,灰白色的天光吝啬地涂抹在废弃化工厂锈蚀的钢铁骨架和斑驳的水泥建筑上,像一层没有温度的尸衣。风穿过空荡的管道和破碎的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尖啸。三号仓库是厂区深处最大的一栋,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高大的铁门虚掩着,锈迹斑斑,如同怪物半张的嘴。
仓库内部空旷而昏暗,高处残破的天窗漏下几缕微弱的光束,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化工原料残留的刺鼻气味和浓重的灰尘味。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机器零件和破损的木箱。
苏晚穿着深色的便服,外面套着宽大的羽绒外套,背着那个装有替代铁盒的背包,独自站在仓库中央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她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过分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微型耳塞紧贴在她的耳道里,传来沈婕压低的、稳定的声音:“苏晚,警方已就位,我们能看到你。保持镇定,按计划行事。”
她的心跳得很快,掌心渗出冷汗,但更多的是冰凉的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她能感觉到暗处有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她,那是潜伏的警察。这给了她一丝底气,但想到苏晨,那底气又变得飘忽不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九点整。
仓库深处传来铁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一扇隐蔽的、通往更里间的小门被推开。陈朗走了出来,他今天没穿西装,只是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阴鸷。他手里没拿武器,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仓库,尤其在那些阴影和废弃堆料处多停留了几秒。
“东西带来了?”陈朗在距离苏晚约十米的地方停下,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回音。
苏晚盯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苏晨呢?我要先看到她。”
陈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朝身后的小门方向偏了偏头。两个男人从里面架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是苏晨。她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外面胡乱裹着一件男式棉袄,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眼睛半闭着,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全靠那两人架着才勉强站立。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看到苏晨虚弱的样子,苏晚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怒火猛地冲上头顶。“你对她做了什么?!”她声音嘶哑地质问。
“放心,死不了。”陈朗不耐烦道,“打了点让她安静的药而已。孩子也没事——暂时。东西呢?”
苏晚强压下立刻冲过去的冲动,从背包里拿出那个旧铁盒,托在手上。“东西在这里。先放了她,让她过来。”
陈朗眯起眼睛,盯着那个铁盒,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和怀疑。“我怎么知道是真的?打开看看。”
“你先让她过来,到我这边,我就打开。”苏晚寸步不让。
耳机里,沈婕的声音响起:“苏晚,尽量拖延,警方正在确认里面还有没有其他埋伏,需要时间形成合围。”
陈朗显然也担心拖延生变,他朝架着苏晨的两人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推了苏晨一把,苏晨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险些摔倒。她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看向苏晚,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苏晨!过来!”苏晚急切地喊。
苏晨又向前挪动了几步,距离苏晚还有五六米。
就在这时,陈朗突然动了!他并没有完全放苏晨自由的意思,而是猛地朝苏晚冲过来,目标直指她手中的铁盒!他显然想抢了东西就跑,或者控制住苏晚作为新的人质!
“行动!”沈婕在耳机里厉声喝道。
几乎在同一瞬间,仓库四周的阴影里和废弃堆料后,七八名持枪便衣警察如猎豹般扑出!“警察!不许动!”的喝令声在空旷的仓库里炸响。
陈朗脸色剧变,前冲的势头硬生生刹住,他反应极快,立刻转身,不是逃跑,而是扑向距离他更近、摇摇欲坠的苏晨!他要抓住最后的人质筹码!
“苏晨!”苏晚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苏晨冲去,想要挡住陈朗。
但有人比她更快!架着苏晨的其中一人(显然是陈朗的同伙)在警察出现的瞬间就慌了神,下意识松开了苏晨,自己向旁边躲闪。苏晨失去支撑,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陈朗的手已经快要碰到苏晨的肩膀。
砰!
一声枪响,不是来自警察,而是从仓库一个高高的、堆满废弃物的平台上传来!子弹打在陈朗脚前的水泥地上,溅起火星和碎屑,迫使他猛地向后跳开。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住了。警察的枪口瞬间调转,指向平台。
平台上,一个身影缓缓站起,逆着高窗外漏进的天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手里似乎拿着一把老式的猎枪。
“陈永贵!”苏晚失声叫了出来。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身形和隐隐散发的气息,让她瞬间认出。
陈朗也震惊地抬头望去:“爸?!”
平台上的陈永贵(陈国富)没有理会儿子,他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仓库里回荡:“都别动!把枪放下!”
警方指挥员通过无线电快速沟通,示意队员们暂缓强攻,但保持警戒。对方有枪,且占据高处,人质(苏晨)倒地,情况不明,强行交火风险太大。
“陈永贵!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释放人质!”警方谈判专家通过扩音器喊话。
“释放人质?”陈永贵发出一声干涩的冷笑,枪口微微移动,似乎指向了下方的苏晨,“可以。把东西给我。真的东西。别拿个破盒子糊弄我。”
他知道铁盒是假的!林静秋在指挥车里心头一沉。孙秀华?还是陈朗告诉他的?或者,他一直在暗中监视?
苏晚紧紧握着假铁盒,指甲几乎掐进铁皮里。她抬头怒视着平台:“陈永贵!你害死我妈,现在还想抢她留下的东西?你做梦!”
“你妈?”陈永贵的笑声更加刺耳,“秦桂枝那个贱人!她怀着别人的野种嫁给我,还藏着家里的宝贝不肯交出来!她死有余辜!你们这两个小杂种,本来也不该活着!”
恶毒的咒骂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空气。苏晚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苏晨躺在地上,似乎听到了这些话,身体微弱地抽搐了一下。
“东西不在她那里。”一个平静而清晰的声音从仓库入口方向传来。
众人看去,只见林静秋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她没有穿白大褂,只是一身便装,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正是那本泛黄的日记和用软布包裹的青铜印章。沈婕跟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
“林主任!你怎么来了?危险!”耳机里传来沈婕压低却焦急的声音。她们原本约定林静秋留在指挥车。
林静秋没有回应耳机,她看着平台上的陈永贵,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到苏晚身边,将证物袋举高。“你要的东西,在这里。秦桂枝的日记,记载了你是怎么怀疑她、冷落她、在她濒死时拖延救治的。还有这枚印章,她外婆留下的‘滇南遗珍’。”
陈永贵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枪口对准了林静秋:“拿过来!扔上来!”
“可以。”林静秋异常镇定,“但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也让你的儿子,还有躺在那里的苏晨听清楚。”
“你少耍花样!”
“秦桂枝是不是你害死的?”林静秋厉声问。
陈永贵沉默了几秒,阴狠道:“是又怎么样?她敢骗我,敢藏东西!那天在卫生院,老子就是不想让她活!血库?老子就说没联系上!她能奈我何?!”
仓库里一片死寂。警察的录音设备在无声运转。苏晚的眼泪汹涌而出,是愤怒,也是为母亲从未得到昭雪的冤屈。
“苏晨的生父,是不是李文渊?”林静秋继续问。
“那个小白脸技术员?哼,桂枝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怀疑了!晨晨那丫头,长得就不像我!”陈永贵毫不掩饰他的厌恶,“早知道,当年就该一起……”
“所以你和你儿子接近她们姐妹,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感情,就是为了这枚印章和它可能代表的矿脉份额,对吗?”林静秋打断他。
“是!”陈永贵承认得干脆,甚至带着一种扭曲的得意,“她外婆家以前在滇南有个小矿窑,有点份额,后来矿归了公家,但这老凭证说不定还能兑点钱,或者有别的门路。秦桂枝这个蠢女人,守着一座金山不会用!老子替她用了,天经地义!阿朗娶了苏晚,稳住了法律关系,苏晨那丫头好控制,套出东西下落是迟早的事!谁知道半路杀出你这个多管闲事的!”
所有动机,赤裸裸地摊开在昏暗的仓库里,肮脏而冰冷。
陈朗站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他父亲的直言不讳显然也超出了他的预料,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握紧了拳头。
“东西给你。”林静秋忽然将证物袋用力向平台方向抛去。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却没有飞向平台,而是落在平台下方一堆松软的废弃包装材料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陈永贵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枪口下意识地跟着下移。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砰!砰!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第一声,来自警方埋伏的一名狙击手,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陈永贵持枪的手臂!老猎枪脱手飞出,掉下平台。第二声,却是从仓库另一个隐蔽的角落射出,目标是——倒在地上的苏晨!
“不——!”苏晚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扑向苏晨。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扑出,挡在了苏晨身前!
是陈朗!
子弹射入了他的侧腹,他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苏晨旁边,鲜血迅速洇开。
开枪的是之前架着苏晨的另一个同伙,他见大势已去,竟想杀苏晨灭口或制造混乱!他开完一枪就想跑,立刻被数名警察扑倒制伏。
平台上,受伤的陈永贵还想挣扎,也被迅速冲上去的警察控制住。
仓库里瞬间被警察控制。医护人员从仓库外冲了进来,首先冲向苏晨和陈朗。
苏晨在枪响时似乎彻底清醒了,她看着倒在自己身边、腹部血流不止的陈朗,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茫然和震惊。
陈朗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苏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涌出一口血沫。他的眼神复杂至极,有疼痛,有混乱,或许还有一丝来不及辨明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情愫。
苏晚扑到苏晨身边,颤抖着去解她手腕上的绳子,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晨晨!晨晨你怎么样?别怕,姐姐在,医生来了……”
苏晨的目光从陈朗身上移开,看向满脸泪痕、焦急万分的苏晚,嘴唇哆嗦着,终于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姐……”
这一声“姐”,穿越了二十多年的隔阂、误解、伤害与扭曲的竞争,在充满硝烟和血腥气的废墟里,轻轻落地。
医护人员迅速检查苏晨的情况,她除了虚弱和受到惊吓,并无明显外伤,腹中胎儿心跳也还在,但需要立刻送回医院详细检查。陈朗被抬上另一副担架,伤势严重,需要紧急手术。
林静秋站在一片混乱中,看着被抬走的陈朗,心情复杂。这个精于算计的男人,在最后一刻,竟然用身体为苏晨挡住了子弹。是愧疚?是瞬间未泯的人性?还是某种扭曲情感下的本能?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沈婕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现场取证和审讯交给警方。日记和印章作为关键物证移交。苏晚和苏晨,还有孙秀华,都需要长期的心理干预和支持。遗产追索的法律程序,我会启动。”
林静秋点点头,目光落在被苏晚紧紧握着手、送上救护车的苏晨身上。姐妹俩的手紧紧交握,如同溺水者终于抓住了彼此。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了仓库高窗的灰尘,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照亮空气中依旧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一个延续了两代人的噩梦,在这充满铁锈和回声的仓库里,似乎终于迎来了血腥而仓促的尾声。但愈合伤痕、厘清权益、重建生活,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而对于林静秋而言,作为医生,她的职责或许告一段落;但作为那个雨夜秘密的见证者和今日真相的揭开者,她与这个家族的故事,还远未到写下句点的时候。
风依旧穿过破败的工厂,呜咽声渐渐低沉,仿佛无数亡魂与未竟之事,仍在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