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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白色的雪与未封的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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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将城市裹进一层轻薄而洁净的银白里。医院的花园覆上了薄雪,常青树的叶子托着一点白,在无风的午后寂静无声。产科病房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隔开了外界的寒冷。
秦安在保温箱里待了四十八小时后,被送到了苏晨的床边。她是个安静的孩子,哭声细弱,大多数时候只是闭着眼睡觉,偶尔在睡梦中咂咂嘴,眉头微蹙,仿佛也在消化降临到这个复杂世界的最初困惑。苏晨大部分时间都看着她,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婴儿柔嫩的脸颊,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一个梦。
苏晚搬了张折叠椅守在旁边,话依然不多,但总会及时递上温水、热毛巾,或者在护士来指导哺乳时,仔细记下每一个要点。姐妹俩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如同经过严冬后,冻土下悄然恢复的细流,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方向。
林静秋查房时,会特意多停留一会儿。她检查苏晨的恢复情况,确认秦安的生命体征,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和支持者存在。她能感觉到,这对姐妹正在用一种近乎笨拙却无比坚韧的方式,学习如何成为彼此的依靠。
“沈律师下午会过来,谈一下遗产确认程序的最新进展,还有……陈朗那边的案子。”苏晚在一天上午,等林静秋检查完后,低声说道。
苏晨抱着孩子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但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看着怀中女儿沉睡的脸。
下午,沈婕准时到来,一身利落的羊绒大衣还带着室外的寒气。她先看了看孩子,说了几句祝贺的话,然后拿出文件,在床边坐下,语气专业而平和。
“滇南那边有初步反馈了。”沈婕开门见山,“根据印章和残片的初步鉴定,以及我们提交的秦桂枝直系血缘证明(苏晚和苏晨的DNA及与秦桂枝的亲属关系推定),矿企管理方和历史档案研究组承认该凭证的历史关联性。但流程会非常漫长,涉及多个部门的复核、价值评估(主要是历史补偿性质的,非当前矿股),以及可能的法律确权诉讼。乐观估计,全部走完需要一到两年。但好消息是,对方没有直接否认,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苏晚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波澜。“我们等得起。只要该是我们的,程序再久也没关系。”
沈婕看向苏晨:“苏晨,作为潜在的共同权利人,你的意见呢?”
苏晨抬起头,眼神还有些闪烁,但比之前坚定了许多。“我听姐姐的。”她顿了顿,声音很轻,“那些……东西,如果能换一些安稳的日子,就好。别的,不重要。”
沈婕颔首,在文件上做了标注。“好。另外,关于陈永贵的案子,检察院已经提起公诉,故意杀人(间接)、非法拘禁、敲诈勒索等罪名成立的可能性极高,他面临的将是长期监禁。陈朗那边,”她顿了顿,语气更谨慎了些,“非法拘禁罪名比较明确,但他有重伤情节,辩护律师可能会在主观故意和犯罪中止(指最后挡枪行为)上做文章。最终量刑要看法院认定。他本人……身体恢复很慢,后续可能还有并发症。”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苏晨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秦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睡梦中动了动。苏晚伸手,轻轻拍了拍苏晨的手背。
“法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苏晚的声音很平静,“我们只要求一个公正的结果。”
沈婕收起文件:“明白。我会持续跟进。另外,孙秀华女士那边……”她看了一眼林静秋。
林静秋接口道:“她寄来过消息,李文渊先生找到了,生活平静,她自己也换了住处,病情在控制中。她希望安静生活。”
苏晨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嘴唇抿了抿,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孩子,仿佛从这小小的、温暖的生命中汲取力量。对于生父,她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或许,知道他安好,已是一种宽慰。
沈婕离开后,病房里又只剩下姐妹俩和林静秋。夕阳的光线透过水雾朦胧的窗户,给房间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林主任,”苏晨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您说……安儿长大了,会不会问起她爸爸?”
林静秋看向她。苏晨的脸上没有太多悲伤,更像是一种深切的迷茫和担忧。
“她也许会问。”林静秋走到床边,语气温和而坦诚,“到那时,你可以选择告诉她真相的一部分,也可以选择暂时给她一个她能理解的、简单的解释。重要的是,让她在一个充满爱和安全的环境里长大,让她知道,她有妈妈,有姨妈,有很多人爱她。等她足够大了,有能力理解复杂的人性和过往时,再告诉她全部,也不迟。”
苏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女儿脸上。“我不要她像我一样……糊里糊涂地长大,背负一些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
“你不会的。”苏晚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我们会让她明白,她是被期待、被爱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林静秋看着这对姐妹,心中感慨。创伤的愈合需要时间,或许还会留下终身的疤痕,但她们正在努力将那些伤痕转化为保护新生者的铠甲。
几天后,苏晨和秦安出院了。苏晚提前租好了一个向阳的、带小阳台的公寓,离医院不远,方便复查。林静秋和沈婕帮忙安顿。小小的公寓很快有了生活的气息,婴儿床、奶瓶消毒器、成堆的尿布,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奶粉味和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
林静秋的生活似乎完全回到了往日的轨道。手术、门诊、教学、科研。她依然是那个严谨、冷静、备受尊敬的林主任。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看待那些走进诊室的、怀着隐秘痛苦或期待的女性时,目光深处多了一层更沉静的理解。生命的选择、身体的自主、家族的秘密、无声的压迫……这些不再仅仅是教科书上的名词或病例上的摘要,而是附着在具体血肉与命运上的重量。
偶尔,在深夜独处时,她会想起那个暴雨夜秦桂枝抓住她手腕的冰冷触感,想起苏晚在天台边缘空洞的眼神,想起苏晨在病房里绝望的泪水,想起仓库里陈永贵狰狞的坦白和陈朗身下洇开的血迹……这些画面交织成一张沉重的网,提醒她医学的边界之外,还有更辽阔也更幽暗的人性疆域。
一天傍晚,她下班后没有立刻回家,信步走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积雪尚未完全融化,在暮色中泛着清冷的蓝光。她在一张被清扫过的长椅上坐下,望着远处住院部星星点点的灯火。
“林主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她转头,看见苏晚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保温桶。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着围巾,脸色在路灯下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清亮。
“来看苏晨复查?”林静秋往里挪了挪。
苏晚坐下,将保温桶放在旁边。“嗯,刚结束,一切正常。安儿睡了,我出来透口气。”她顿了顿,“也……想来谢谢您。”
“不用谢我,这是我的职责。”
“不光是医生的职责。”苏晚看向她,目光真诚,“没有您,我和苏晨……可能永远都困在那个局里,甚至更糟。您给了我们看清真相的机会,也给了我们……爬出来的可能。”
林静秋沉默了一下。“是你们自己选择了爬出来。而且,这条路还很长。”
“我知道。”苏晚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但至少,方向清楚了。沈律师在帮我们处理法律和遗产的事情,我找了一份在家能做的手工设计兼职,时间自由,能照顾苏晨和安儿。苏晨……她在慢慢好起来,虽然还会做噩梦,但肯说话了,肯对我笑了。安儿很乖。”她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暖意。
“那就好。”林静秋由衷地说。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夜色渐浓。
“林主任,”苏晚忽然问,“您接过那么多生,也见过……那么多死。您觉得,人活这一遭,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静秋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作为一个医生,我可能会说,是健康,是生命本身。但经历了你们这件事,我想,或许更重要的是‘清楚’地活。清楚自己是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清楚身边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清楚哪些债该背,哪些不该……哪怕‘清楚’本身带着痛苦,也比浑浑噩噩地被人摆布强。”
苏晚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远处深沉的夜空。“我妈……她到最后,是清楚的。她知道自己要保护我们,也知道陈永贵是什么人。她把该留的线索,用命留下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平复下去,“我和苏晨,以前活得一点都不清楚。现在……我们想试着,活得清楚一点。为了自己,也为了安儿。”
“会的。”林静秋轻声说。
又坐了一会儿,苏晚起身告辞,要去给苏晨送饭。林静秋看着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住院部的玻璃门后。
雪又开始零星地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很快融化。她想起秦安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想起苏晨抱着孩子时眼中初现的微光,想起苏晚谈及未来时那份沉静的坚韧。
死亡与新生,秘密与真相,掠夺与守护,伤害与愈合……这一切在这个冬天交织、碰撞,最终沉淀下来。医院依旧每天迎接新生命的啼哭,也送别逝去的叹息。白色的大褂之下,是无尽的悲欢与承担。
林静秋站起身,拍掉肩上的雪末,朝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去。灯还亮着,桌上还有未写完的病例和明天的手术方案。生活依旧在继续,以它自己的方式,容纳着所有的破碎与完整,所有的结束与开始。
而有些故事,或许永远没有真正的结局,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活着的人身上,继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