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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根须与枝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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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以一种近乎执拗的韧性,挤走了冬末最后一丝寒意。医院庭院里,几株早樱试探性地吐出粉白的花苞,在尚显料峭的风中微微颤动。
林静秋的生活被两件看似平行、却又隐隐呼应的事情占据着。一件是工作,一如既往的繁忙且责任重大。另一件,则像一株悄然生长的藤蔓,无声地缠绕着她的部分注意力——赵小雨。
那次门诊后,赵小雨按预约来复查了两次。每次都是母亲陪同,丈夫始终缺席。赵小雨的产检指标一切正常,胎心有力,胎儿发育良好。但她眉宇间那层薄雾般的忧惧,并未随着孕周增长而消散,反而在某些时刻——比如当林静秋问及“孩子爸爸最近忙吗?”或者“家里都准备好了吗?”——变得更加明显。她会下意识地瞥一眼母亲,然后给出一个简短、几乎像是背诵好的答案。
林静秋不是心理医生,也深知过度介入患者隐私的边界。但一种混合了职业直觉和过往经验(苏晨的影子偶尔会重叠)的警觉,让她无法完全忽视。她没有追问,只是在每次检查后,会多说一句:“有任何不舒服,或者心里觉得特别闷,随时可以来医院,或者给我打电话。” 她将自己的名片,悄悄塞进了赵小雨的病历本封皮内侧。
赵小雨接过病历本时,手指触碰到了名片硬质的边缘,她抬眼看了看林静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感激,又像是更深的惶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苏晚和苏晨那边的生活,也在缓慢而扎实地重建。秦安满百天了,苏晚发来一张照片,小家伙被裹在红色的小抱被里,脸蛋圆润了些,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镜头。苏晨抱着她,脸上有了些血色,笑容虽然依旧很淡,却不再像易碎的玻璃。
沈婕的法律推进像在坚冰上开凿航道,缓慢但坚定。陈永贵一案进入审理程序,控辩双方围绕“故意杀人(间接)”的认定展开激烈交锋。陈朗的案子相对复杂,其辩护律师极力强调他“受父亲胁迫”、“犯罪中止(挡枪)”、“重伤受害”等情节,试图争取缓刑或轻判。苏晚和苏晨在沈婕和心理医生的陪同下,准备了受害人陈述,但是否出庭,还需根据她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最终决定。
滇南遗产的确认,则更像一场与时间和模糊历史的拉锯战。评估报告迟迟未出,官僚程序的繁琐超出预期。沈婕与苏晚沟通后,决定保持耐心,将主要精力放在眼下的生活和孩子身上。那枚青铜印章和泛黄的契约残片,被锁在银行保险柜里,从炙手可热的争夺目标,变成了一个需要漫长等待的、沉默的符号。
一天下午,林静秋难得准点下班。她想起前几日母亲念叨想喝城西一家老字号的桂花酒酿,便开车绕了过去。买完东西,天色尚早,她鬼使神差地,将车开向了苏晚和苏晨租住的小区附近。
她没有上楼,只是在小区对面的街心公园停了车。初春的公园,草坪刚泛出新绿,几个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孩子嬉笑跑过。她坐在长椅上,看着不远处那栋公寓楼。
没过多久,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苏晚推着一辆婴儿车,苏晨跟在一旁,手里拎着购物袋。两人步伐不快,偶尔低头看看车里的孩子。走到公寓楼下时,苏晨似乎说了句什么,苏晚停下脚步,弯下腰,仔细地给秦安整理了一下遮阳篷。阳光洒在她们身上,勾勒出平静的轮廓。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戏剧化的和解,只有日复一日的琐碎陪伴,像雨水渗入干涸的土地,缓慢滋养着曾被撕裂的关系。林静秋看着,心中那根因她们而一直微微绷紧的弦,似乎松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总值班室打来的,语气紧急:“林主任,您今天接诊的产妇赵小雨,刚刚被家属送来急诊,主诉剧烈腹痛,见红,胎心监护异常,怀疑胎盘早剥!值班医生请您立刻回院!”
林静秋的心猛地一沉。胎盘早剥?赵小雨才刚满37周,上次检查一切正常!
“我马上到!”她挂断电话,立刻发动汽车,疾驰向医院。
急诊抢救室门口,赵小雨的母亲正在焦急地踱步,看到林静秋,像看到了救星,扑上来抓住她的胳膊:“林主任!您可来了!小雨她突然就疼得不行,下面流了好多血……孩子……孩子不会有事吧?”
林静秋迅速摆脱她的手,一边穿护士递过来的白大褂一边问:“她先生呢?通知了吗?”
“通知了通知了,正在赶回来的路上,飞机晚点了……”赵母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怎么办啊……”
林静秋没再多问,冲进抢救室。赵小雨躺在平车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双手死死捂着肚子,身下的单子已被鲜血浸透一大片。胎心监护仪上,胎儿心率曲线剧烈波动,一度掉到危险值。
“开放静脉双通道!抽血备血!紧急床旁B超!”林静秋一边检查赵小雨的腹部——板状腹,压痛反跳痛明显,一边快速下达指令,“通知手术室、麻醉科、新生儿科,准备紧急剖宫产!怀疑重型胎盘早剥!”
B超结果证实了判断:胎盘剥离面积超过三分之一,伴有宫腔内大量积血。胎儿窘迫。
“立刻送手术室!”林静秋没有丝毫犹豫。时间就是生命,母婴两条命。
推进手术室的路上,赵小雨疼得几乎晕厥,却死死咬着嘴唇,指甲掐进林静秋扶着平车的手臂里。林静秋顾不得疼,俯身在她耳边,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赵小雨,听我说!你和孩子现在都有危险,我们必须马上手术。相信我,我们会尽全力!”
赵小雨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林静秋脸上,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又因剧痛蜷缩起来。
无影灯再次亮起,照亮一片兵荒马乱却秩序井然的战场。麻醉、消毒、铺巾……林静秋的手稳如磐石。划开子宫的那一刻,暗红色的血块涌出。她迅速清理积血,找到剥离的胎盘边缘,果断地将胎儿取出——一个浑身青紫、毫无声息的男婴。
“新生儿重度窒息!”她将孩子递给台下严阵以待的新生儿科团队,手下毫不停顿,开始处理仍在出血的子宫,寻找出血点,迅速缝扎,注射宫缩剂。
手术室里只有器械声、监护仪的报警声和医生们简洁急促的指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终于,子宫出血被控制住。赵小雨的血压在升压药和快速输血输液的支持下,艰难地回升。
而新生儿抢救台上,经过数分钟紧张的心肺复苏和气管插管后,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啼哭,如同破晓的曙光,刺破了手术室凝重的空气。
“活了!”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
林静秋没有抬头,继续完成最后的缝合。直到最后一针打结,剪断线头,她才缓缓直起腰,看向新生儿监护台。那个小小的、刚刚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生命,正被小心地放入转运暖箱,身上连着各种管子,但胸脯已经有了规律的起伏。
她走出手术室,赵小雨的母亲和刚刚赶到、风尘仆仆的丈夫立刻围了上来。
“医生!我老婆怎么样?孩子呢?”男人脸色惨白,声音嘶哑。
“产妇子宫出血止住了,暂时脱离危险,但需要密切监护。孩子重度窒息,抢救过来了,现在送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情况还不稳定,但有了自主呼吸和心跳。”林静秋尽量用平实的语言陈述,但隐瞒不住情况的严重性。
赵母腿一软,差点瘫倒,被女婿扶住。男人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都怪我……我不该这时候出差……小雨她一直说心里慌,我没当回事……”
林静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嘱咐:“产妇术后观察很重要,家属可以先去看看她,但不要打扰她休息。孩子那边有专业医生,随时会通报情况。”
她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办公室,脱下沾血的手术衣,洗手。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手指,却冲不散心头那层凝重。赵小雨的胎盘早剥发生得突然而严重,除了常见的诱因(高血压、外伤等),强烈的精神刺激和长期情绪压力也是高危因素之一。她想起赵小雨眼中那始终挥之不去的忧惧,想起她母亲那看似关切实则压抑的笑容,想起那个永远缺席的丈夫。
这个家庭平静表象之下,到底涌动着什么暗流?这次险些夺走两条生命的危机,是偶然,还是某种压力的最终爆发?
她走到窗边,夜色已深。医院大楼灯火通明,像一座永不沉眠的岛屿。NICU的窗户亮着柔和的蓝光,那里躺着刚刚闯过第一道鬼门关的小生命,也躺着一个家庭悬而未决的未来。
几天后,赵小雨从监护室转回普通病房,身体极度虚弱,但意识清醒。孩子仍在NICU,情况时好时坏,肺部发育不成熟,颅内出血风险……每一关都如履薄冰。
林静秋去查房时,赵小雨的丈夫守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眼睛布满血丝。赵母也在,但神色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话也少了。
“林主任……”赵小雨声音微弱,眼神却急切地望向她,“孩子……我的孩子……”
“NICU的医生在全力救治,今天早上呼吸机参数下调了一点,是好迹象。”林静秋给出客观信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自己,才有精力以后照顾他。”
赵小雨的眼泪无声滑落,她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丈夫,男人立刻俯身,低声安慰。
离开病房时,林静秋在门口遇到来送饭的赵母。赵母犹豫了一下,叫住她:“林主任……谢谢您救了她们母子。小雨她……以前是心里有事,憋着不说,我也有不对……以后,我们会好好照顾她。”
林静秋看着她,这位母亲眼中的强势和审视似乎褪去了一些,露出了底层真实的疲惫和后怕。家庭关系的坚冰,有时需要一场生死考验,才能出现裂痕。
“多沟通,多支持。产妇的心理状态很重要。”林静秋简单说道,没有深究。
又过了些时日,秦安的四个月体检,苏晨带着她来了医院。小家伙长得很好,体重、身高都在标准线上,眼睛骨碌碌转,对声音和颜色有了明显反应。苏晨的气色也好多了,虽然提起陈朗的案子开庭在即,眼里还是会掠过阴霾,但整体状态平稳。
“沈律师说,我们可能不需要出庭,书面陈述就够了。”苏晨抱着孩子,轻声说,“姐姐说,这样也好。”
“按照你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来。”林静秋一边给秦安做检查,一边说,“你们现在的生活重心,应该是孩子和自己的健康。”
苏晨点了点头,看着怀里的女儿,目光柔软。“安儿很乖,晚上不怎么闹。姐姐找了个晚上在家也能做的活儿,时间宽裕些。”她停顿了一下,“林主任,您说……我们以后,能离开这里吗?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林静秋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她。“想开始新的生活?”
“嗯。”苏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萌芽般的决心,“等安儿大一点,等……那些事情都彻底了结了。姐姐说,滇南那边如果真有结果,或许我们可以用那笔钱,去个小城市,做点小生意,或者……就安静地过日子。”
“是个不错的打算。”林静秋继续检查,“但无论去哪里,先把身体和心里养结实了。”
送走苏晨母女,林静秋站在诊室窗前。楼下的樱花不知何时已经盛放,粉云般簇拥在枝头,风一过,便有花瓣零星飘落。
赵小雨的孩子还在NICU顽强地生存着,一天比一天有好转的迹象。那个家庭的裂痕,或许正在缓慢弥合,或许会有新的问题,但那已是另一个需要时间和耐心去书写的故事。
苏晚和苏晨,则在伤痕的废墟上,小心翼翼地规划着移植的可能。她们想连根拔起,去寻找新的土壤。
而她,林静秋,依旧站在这个白色的、充满生死与秘密的交叉路口。诊室的门开了又关,候诊区的面孔换了又换。有些根须被她偶然触及,有些枝芽在她眼前挣扎萌发。她无法培植所有的生命,也无法治愈所有的暗伤。她能做的,只是在生命最脆弱、最需要专业支撑的时刻,伸出手,握稳那把刀,或者,仅仅是递出一张可以联系的名片。
春天确实来了。尽管料峭未远,尽管地下仍有未被融化的冰层,但枝头的花苞,终究是绽放了。
她转身,拿起下一份病历。下午,还有一台复杂的子宫肌瘤剔除术等着她。患者四十二岁,强烈要求保留子宫。
又一个关于选择、关于身体、关于女性自我定义的故事,即将被推到她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走向手术区。白色的走廊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