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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雨夜灯明 ...

  •   李薇的住院手续办得很顺利。单人病房,安静,向阳。她带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几本书,还有一个半旧的玩偶熊,被她仔细地放在枕边。她的丈夫,在林静秋查房时匆匆露了一面。男人西装革履,笑容得体,言辞恳切地向林静秋表达感谢和信任,又对李薇温言叮嘱了几句“好好听医生话”、“别担心钱”,接了一个电话后便面露歉意地离开了,留下一个果篮和一束包装精致的百合。

      李薇目送他离开,脸上的笑容淡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玩偶熊的耳朵。林静秋例行问诊时,她能感觉到李薇身体的紧绷和那份努力维持的镇定下,掩盖着深深的、无依无靠的焦虑。

      “手术定在明天下午第一台。”林静秋合上病历,“今天好好休息,放轻松。有任何不舒服及时告诉护士。”

      李薇点点头,声音很轻:“林主任,手术……会疼吗?”

      “麻醉后不会感觉到疼痛。术后麻醉过了会有些不适,我们会用镇痛药。”林静秋看着她,“更难的,是手术之后。至少四周的绝对卧床,吃喝拉撒都不能下床,需要很大的毅力和耐心,也需要家人非常好的照顾和支持。”

      李薇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窗外明媚的春光上,低声说:“我明白。我能坚持。”

      她的眼神里有种林静秋熟悉的孤勇,像独自走上钢丝的人,不允许自己回头,也不允许向下看。

      下午,林静秋刚结束一台宫腔镜手术,手机震动。是苏晚发来的语音信息,点开,背景音有些嘈杂,但苏晚的声音带着难得的轻快:“林主任,安儿今天打预防针,一声都没哭,可勇敢了。苏晨带她去公园晒太阳了,发您看看。”

      接着发来几张照片。阳光很好的小公园,苏晨坐在长椅上,秦安趴在她肩头,小脑袋好奇地转来转去,胖乎乎的小手试图去抓飞舞的柳絮。苏晨侧着脸看着孩子,嘴角有清浅的笑意。另一张是苏晚拍的,镜头里是苏晨和孩子的背影,阳光给她们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生命在悄然生长,伤痕在慢慢结痂。林静秋看着照片,心底某个角落微微松动。她回复了一个大拇指的表情。

      几乎同时,沈婕的电话打了进来,语气不像往常那样干脆利落,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静秋,刚得到消息,陈永贵在看守所突发脑溢血,送医抢救,情况不乐观。”

      林静秋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凌晨。发现得不算晚,但出血量大,位置不好,就算救回来,预后也会很差,大概率是植物状态。”沈婕顿了顿,“法院那边可能会中止审理,等他医疗状况稳定再议,或者……直接等着自然结果。”

      这算是什么?天谴?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逃脱?林静秋一时无言。那个在仓库里狰狞咆哮、承认害死发妻、算计亲生女儿的男人,难道就要这样,在失去意识的混沌中,避开法律的最终审判?

      “苏晚和苏晨知道了吗?”她问。

      “还没告诉她们。我会找合适的时机,在心理医生陪同下沟通。”沈婕叹了口气,“陈朗那边估计也很快会知道,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挂了电话,林静秋站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而恒定。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了厚厚的云层,光线暗淡下来。山雨欲来。

      傍晚时分,大雨倾盆而下,敲打着医院的玻璃窗,发出密集的哗啦声。天色提前昏暗,病房和走廊的灯早早亮起,在白茫茫的雨幕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暖却也格外孤立。

      林静秋下班前,特意去李薇的病房看了看。李薇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翻几页。床头柜上的百合在灯光下散发出浓郁的甜香,与病房本身的气味有些不协调。

      “明天手术,今晚好好睡一觉。”林静秋检查了一下她的生命体征,平稳。

      “嗯。”李薇应了一声,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林静秋,忽然问,“林主任,您遇到过很多像我这样的病人吧?最后……都成功了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林静秋见过成功保胎、最终抱着健康婴儿喜极而泣的母亲,也见过无论怎么努力、最终还是失去孩子、身心俱损的女人。医学有其边界,命运有时残酷。

      “我遇到过很多努力的母亲。”林静秋斟酌着词句,“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没有。但无一例外,她们都为自己的孩子拼尽了全力。你能躺在这里,决定做这个手术,就已经是在拼尽全力了。剩下的,交给专业,也交给一点运气。”

      李薇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离开病房,林静秋走在被灯光照得通明的走廊里。雨声被隔绝在外,但那种潮湿的、带着压力的氛围却渗透进来。她想起陈永贵此刻可能正躺在某间ICU里,靠着机器维持生命体征;想起苏晚和苏晨或许正守着安儿,在雨声中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想起赵小雨家里,那个早产的小婴儿应该正在睡梦中微微呼吸;也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下着暴雨的夜晚,秦桂枝是怎样在血泊中拼死留下那句遗言……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气象台发布的暴雨橙色预警。预计夜间到明天上午,本市仍有强降水。

      她走到办公室窗前,看着外面被雨水模糊成一片光影流转的世界。医院像一座巨大的、浮在雨海中的方舟,装载着生的希望、死的临近、病的痛苦和愈的可能。

      第二天,雨没有停,只是从倾盆变成了连绵。天色阴沉得如同黄昏。手术按计划进行。

      无影灯下,李薇已经麻醉,安静地躺着。林静秋洗手,穿手术衣,戴手套。一切步骤娴熟而冷静。窥器置入,暴露宫颈。那小小的、承载着全部重量的入口,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内口扩张比B超显示更明显一些。

      她拿起特制的环扎带,镊子稳而轻巧地穿梭。穿针,环绕,收紧,打结。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毫米,既要确保环扎牢固有效,又不能对组织造成不必要的损伤。手术室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偶尔器械的轻响。

      这是一台她做过很多次的手术,但每一次,她都如同第一次般专注。因为每一次,环扎带下守护的,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被深切期盼的生命,和一个母亲押上一切的未来。

      手术很顺利。二十分钟后,最后一针缝合完成。林静秋检查了环扎位置和松紧度,满意地点点头。“送复苏室。”

      李薇被推走。林静秋脱下手术衣,走到窗边。雨还在下,密密麻麻,天地间一片灰濛。手术完成了,但真正的考验,对李薇而言,才刚刚开始。那漫长的、枯燥的、需要极致忍耐的卧床日子,那分秒秒的担忧和期盼,都将在这间病房里展开。

      下午,林静秋去病房看李薇。她已经醒了,麻药过后,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护士正在指导她如何在床上使用便盆,她学得很认真,脸上带着窘迫,却努力配合。

      “感觉怎么样?有宫缩或者出血吗?”林静秋问。

      李薇摇摇头:“没有,就是有点胀胀的,不疼。”

      “那就好。从现在开始,除了必要的检查,绝对不能下床。大小便都在床上解决,翻身要慢,避免腹部用力。有任何异常,立刻按铃。”林静秋再次强调。

      “我记住了。”李薇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她的丈夫下午又来了,这次待的时间长了一些,带了保温桶,里面是家里煲的汤。他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给李薇,动作有些笨拙,但还算耐心。李薇小口喝着,目光低垂,两人之间话不多,但有种寻常夫妻的平淡气息。

      林静秋没有多停留,嘱咐了护士重点监护后便离开了。每对夫妻都有他们的相处方式,只要李薇能得到必要的照顾和支持,其他的,不是医生该过多置喙的。

      傍晚,雨势稍歇,天空透出一点点青灰色。林静秋正准备下班,手机响起,是沈婕。

      “陈永贵,没撑过去。下午四点多,心跳停了,抢救无效,宣布临床死亡。”沈婕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平淡地叙述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林静秋停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那个制造了无数痛苦、最终自己也倒在病榻上的男人,就这样走了。以一种近乎仓促的方式,离开了这场由他掀起的腥风血雨。法律对他的审判尚未正式落下法槌,生命的审判却已提前执行。

      “苏晚和苏晨……”

      “我刚跟她们通过电话,在心理医生也在场的情况下。”沈婕说,“苏晚很平静,只说‘知道了’。苏晨哭了一会儿,但情绪还算稳定。她们说,明天会去给妈妈扫墓,告诉她这个消息。”

      也好。对那对姐妹而言,一个纠缠多年的噩梦源头,终于彻底消失了。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陈朗呢?”
      “他知道了。反应……有点奇怪,没哭也没闹,很沉默。他律师在旁边。”沈婕顿了顿,“他父亲一死,他的案子可能会有变数,少了关键证人和一些压力来源。不过,该负的责任,他跑不掉。”

      挂断电话,林静秋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雨后的空气清冽。生与死,罪与罚,终结与开始,在这个潮湿的春日傍晚,以各自的方式悄然发生。

      她关掉办公室的灯,锁上门。走廊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在她身后缓缓熄灭。电梯下行,金属门上倒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平静,略显疲惫。

      走出住院部大楼,清凉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地上积着水洼,倒映着路灯和楼宇的光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向停车场。

      车子驶出医院,汇入晚高峰尚未完全消散的车流。雨刷规律地摆动着,刮开前挡风玻璃上不断聚集的细密水珠。电台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女主播用温柔的声音念着天气预报,说明天降水概率降低,有望见到阳光。

      红灯。她停下車,目光掠过街边橱窗里温暖的灯光,掠过匆匆归家的行人,掠过被雨水洗刷得闪闪发亮的树叶。

      医院被远远抛在身后,但那片白色的、永远亮着灯的建筑,连同里面正在发生的所有悲欢、挣扎、守护与告别,都已成为她生命背景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她知道,明天,李薇将在病床上开始她漫长的坚守;赵小雨会抱着她脆弱的儿子回来复查;会有新的孕妇带着希望和忐忑走进她的诊室;苏晚和苏晨会带着秦安,在母亲的墓前放下鲜花;而陈朗,将在一个没有父亲的世界上,继续面对他该面对的一切。

      生活,从来不会因为一场雨的停歇,或是一个人的死去,而停下它滚滚向前的车轮。

      她只是这洪流中,一个略微特殊的摆渡人。用专业知识,渡人身体之困厄;偶尔,也以些微的洞察与坚持,触及一些灵魂的暗礁。

      绿灯亮起。她轻踩油门,车辆平稳地滑入流光溢彩的夜色深处。家在前方,有灯光,有温暖,有属于她自己的、平凡而坚实的生活。

      而医院,那盏在雨夜中格外明亮的灯,将永远亮着。等待着下一个需要摆渡的人,等待着下一个,或悲伤或喜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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