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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病历之外 ...

  •   陈永贵的死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扩散了几圈,终究被医院日常更庞大的水流吞没,水面复归平静。没有讣告,没有追悼,这个曾在两个女人命运中投下漫长阴影的男人,以一种近乎潦草的方式退场。法律程序因被告人死亡而中止,他最终未能站在法庭上接受正式的审判与量刑,这或许是一种遗憾,但对苏晚和苏晨而言,生理意义上的“消失”已经足够。沈婕说,姐妹俩去给母亲扫了墓,墓碑前放了新采的野菊,沉默地站了许久。回来后,她们没有再提此事,仿佛那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都已被刻意地封存进记忆里一个不再轻易触碰的角落。

      李薇的术后恢复期,在枯燥与希望交织中缓慢推进。她严格遵守医嘱,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像一株被固定在特殊培养基上的植物,所有的能量和注意力都向内收缩,聚焦于子宫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她的丈夫每天下班后会出现,带来换洗衣物、家里炖的汤水,有时坐在床边用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有时陪她说说话。话不多,但有种日常的陪伴感。李薇脸上的焦虑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专注的平静取代,她开始看一些育婴书籍,用手机听轻柔的音乐,偶尔,林静秋查房时,能看到她望着窗外抽芽的绿树,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小腹,嘴角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憧憬。

      四月的最后一周,林静秋收到一个从滇南寄来的厚重快递。打开,是沈婕整理的一份《关于“滇南遗珍”印章及相关历史权益的初步调查报告》,附有当地档案局、矿企管理方和第三方评估机构的往来函件复印件,以及一份措辞谨慎但态度积极的《受理回执》。报告指出,经过初步核实,该印章及残片所载信息与历史记录部分吻合,持有人(秦桂枝的法定继承人苏晚、苏晨)有权进入下一阶段的“历史遗留权益认定与协商程序”。沈婕在报告的扉页上手写了一行字:“万里长征第一步,但方向已明。苏晚说,不急,等安儿会走路再商量。”

      不急。这个词从苏晚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通透。她们终于学会了将生活的重心,从那些沉重不堪的过去和遥不可及的未来,拉回到触手可及的当下——孩子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安稳的睡眠,窗外每一寸温暖的阳光。

      周五下午,林静秋结束门诊,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放着一盒包装朴素的喜糖,还有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林主任,我和宝宝出院回家啦!一切安好,感谢您救命之恩。赵小雨敬上。”字迹工整,力透纸背。喜糖盒是传统的红色,上面印着金色的“满月”字样。赵小雨的儿子,竟然已经平安度过了最危险的新生儿期,迎来了象征成长与希望的双满月。林静秋拿起一颗糖,剥开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种朴实的、生活本身的慰藉。

      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目光落在电脑旁那盆小小的绿萝上,枝叶葳蕤,绿意盎然。这盆绿萝还是很多年前一个痊愈出院的患者送的,一直在这里,安静地生长,见证着这间办公室里流经的无数悲欢。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了。是产科病房的值班医生,声音有些迟疑:“林主任,您方便来一下310病房吗?李薇的家属……情绪有点激动,非要见您。”

      李薇?林静秋心头一紧。术后一直平稳,难道是出什么意外了?她立刻起身:“我马上到。”

      快步走到病房区,远远就听到310房间传来压抑的争执声。门虚掩着,林静秋推门进去,只见李薇的丈夫站在床尾,面红耳赤,呼吸粗重,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李薇半躺在床上,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嘴唇紧抿,眼睛望着天花板,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的情绪。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消散的火药味和一丝……酒气?

      “怎么回事?”林静秋声音不高,但带着惯有的威严,瞬间让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一下。

      男人猛地转过头,看到林静秋,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声音拔高:“林主任!您来得正好!您评评理!我天天公司医院两头跑,累死累活,她躺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干,就让她家里人来帮几天忙,她妈都答应了,她死活不同意!非要请那个什么天价护工!这是要把我逼死吗?!”

      “你小声点!这里是医院!”林静秋皱眉,目光转向李薇,“李薇,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李薇缓缓转过头,看向林静秋,眼眶微微发红,但眼神却异常清晰和冷静。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林主任,我没事。没有宫缩,也没有出血。”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气得胸膛起伏的丈夫,平静地说,“我只是不想让我妈来。她身体不好,坐车也晕,来了还得操心。请护工专业一些,也省得家里折腾。”

      “专业?省心?”男人嗤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你知道现在护工多少钱一天吗?比老子一天挣得都多!我妈说来照顾你,你嫌她做饭不好吃,不卫生!现在连你妈都不让来!李薇,你是不是觉得躺在这里就是皇后了?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钱是大风刮来的?!”

      话越说越难听,酒精放大了他的怨气和焦虑。李薇的脸色更白了,手指紧紧攥住了被单,但依旧没有反驳,只是倔强地沉默着。

      林静秋听明白了。这不是医疗问题,是家庭内部长期压力、经济焦虑、以及围产期特殊状态下夫妻矛盾的集中爆发。李薇的坚持背后,或许有她对母亲介入后可能产生的更多摩擦的恐惧,也有她对自己身体处境极度脆弱、因而对护理者专业度要求极高的不安。而丈夫的爆发,则是长期疲惫、经济压力和对“妻子只需要躺着”这种表面状态误解的混合产物。

      “先生,”林静秋转向男人,语气严肃,“请你控制情绪。李薇现在是需要绝对卧床休息的特殊病人,任何情绪剧烈波动都可能引发宫缩,导致手术失败,前功尽弃。你现在的言行,对她和胎儿都是威胁。”

      男人被林静秋的气势慑住,声音低了一些,但仍不服气:“可是林主任,这日子……”

      “日子是你们夫妻俩的,怎么过需要你们协商。但在医疗期间,患者的身心稳定是第一位的。”林静秋打断他,目光锐利,“如果你觉得经济压力大,可以和妻子心平气和地商量解决办法,比如能否请一个短期的、费用相对合理的护工,或者协调其他亲友轮流帮忙,而不是在这里大喊大叫。你刚才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对患者的骚扰,如果再有下次,我会考虑通知医院保卫处,甚至报警处理。”

      最后几句话,林静秋说得斩钉截铁。男人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出声,只是愤愤地别过头,盯着窗外。

      林静秋又看向李薇,放缓语气:“你的顾虑我理解。卧床期间护理确实需要耐心和专业。这样,我让护士长帮你联系一下我们医院合作的家政公司,看看有没有经过培训、价格适中的短期卧床护理人员,提供信息供你们参考。但最终决定,需要你们夫妻俩好好沟通,达成一致。”

      李薇感激地看了林静秋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林静秋没有多留,示意男人跟她出来一下。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她看着这个满脸倦容和烦躁的男人,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你不容易,工作家庭两头顾。但李薇更不容易。她躺在那里,身体不能动,心里却承受着比你想象中更大的压力——对孩子的担忧,对手术失败的恐惧,对身体失控的无力感,还有对你们未来的不确定。她不是不想体谅你,而是她现在这个状态,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她崩溃。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跟她计较钱和谁照顾的问题,而是做她的后盾,让她安心。哪怕只是少说两句抱怨,多给一点理解,对她和孩子来说,都比什么都重要。”

      男人听着,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种混合着懊恼和茫然的复杂表情取代。他低下头,搓了搓脸,闷声道:“……我就是心里堵得慌,压力太大了。”

      “压力可以找别的途径排解,喝酒、跟朋友倾诉、甚至找心理咨询师,但别冲着她来。她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林静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好好谈谈。记住,你们是夫妻,是战友,不是对手。”

      男人沉默地点点头,转身回了病房,关门的动作轻了许多。

      林静秋站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医院里看得见的是手术刀和药物,看不见的,是这些渗透在病历之外、更细微也更顽固的病灶——关系的裂痕、经济的窘迫、情绪的淤积、沟通的梗阻。这些,同样能侵蚀健康,甚至摧毁苦苦维持的希望。

      她回到办公室,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城市的灯火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想起很多:秦桂枝日记里对婚姻的绝望,苏晨对陈朗那种卑微的依赖和恐惧,赵小雨母亲那强势下的控制,以及此刻李薇夫妻间无声的角力……女性的身体与命运,似乎总与她们所处的关系网络紧密缠绕,时而成为港湾,时而成为战场,时而成为牢笼。

      医学能处理子宫的异常,能缝合宫颈的松驰,能抢救濒危的生命,却难以缝合破裂的感情,难以疏通堵塞的沟通,难以缓解经济的重压。医生的角色,有时像是一个站在专业界限内,却不得不偶尔探头望向界外那片混沌地带的瞭望者,能给予的提醒和支撑有限,却至关重要。

      她打开电脑,调出李薇的病历,在病程记录末尾,补充了几句:“患者情绪受家庭琐事影响波动,已予疏导。嘱家属注意沟通方式,加强心理支持。继续严密监护。” 这是她能为李薇做的,在病历上留下的,专业范畴内最后的注脚。

      至于那场发生在病房里的争执之后会如何发展,那对年轻的夫妻能否在压力和脆弱中找到新的平衡,则是一个在白色墙壁之外,需要他们自己用时间和智慧去书写的,新的篇章。

      窗外,夜色温柔。远处商业区的霓虹无声闪烁,近处居民楼的窗户透出暖暖的灯光。每一扇亮着的窗户后面,或许都藏着各自的悲欢、矛盾与坚守。

      林静秋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办公室。走廊的声控灯又一次为她亮起,又一次在她身后熄灭。

      她知道,明天,李薇依然会躺在病床上,数着日子,感受胎动;赵小雨会在家里,小心翼翼地为她的早产儿子喂奶;苏晚会推着婴儿车,和苏晨一起在公园散步;会有新的病人带着新的故事走进她的诊室。

      而她,依然会在这里,穿着白大褂,倾听,检查,诊断,手术。在病历的字里行间,寻找病理的线索;也在那些闪烁的眼神、紧绷的嘴角和无声的叹息里,察觉那些病历之外,同样需要被“看见”的疾苦。

      医院的大门永远敞开,生命的故事永不停歇。

      而她,是这漫长叙事中,一个冷静而专注的读者,有时,也是一个不得不介入的,带着悲悯与力量的批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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