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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无声的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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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风已经有了初夏的温度,拂过医院庭院时,带来紫藤花若有似无的甜香。李薇的丈夫在走廊里被林静秋“谈话”后,果然收敛了许多。再来病房时,话少了,酒气没了,带来的汤水却更实在了——排骨汤撇尽了浮油,鱼汤熬得奶白。关于护工的争执,以他妥协、联系了一位有护理卧床产妇经验的钟点工阿姨(费用分摊)而暂时平息。李薇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少许红润,在绝对卧床的禁锢里,她找到了一种向内求索的平静,开始用平板电脑看一些舒缓的自然纪录片,听有声书,甚至尝试在床上做极其轻柔的、医生允许的上肢活动。胎心监护的曲线每日安稳,像一条平静流淌的小河。
林静秋每日查房,看到这对夫妻间那种小心翼翼的、避免触碰雷区的相处模式,心中明了,矛盾的根源并未消失,只是被特殊时期共同的“保胎”目标暂时压制,挪到了水面之下。但眼下,稳定压倒一切。她只叮嘱李薇放松心情,有任何不适立刻报告。
这天下班前,她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来电显示是本地号码,但无标识。
“喂,请问是林静秋主任吗?”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听起来四五十岁,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是。您哪位?”
“我姓陈。”对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陈朗。苏晚和苏晨的……前夫。”
林静秋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陈朗?他打电话给她做什么?
“陈先生,有事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林主任,我知道这个电话可能很冒昧。但我……没有别的途径了。”陈朗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少了几分往日的油滑或阴沉,多了些沙哑和一种近乎疲惫的诚恳,“沈律师不让我直接联系苏晚和苏晨,我理解,也接受。我父亲……他去世了。”
“我听说了。”林静秋简短回应,等待他的下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走得……不太体面。也好,算是报应。有些事情,他活着的时候,永远不会承认,也永远不会说。”陈朗顿了顿,“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混账事,对苏晚,对苏晨,都……没法原谅。我也不求她们原谅。但有些话,有些关于……她们母亲,还有那枚印章的事,我觉得,应该有人知道。不是为我开脱,只是……不想让有些事,彻底埋进土里。”
林静秋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庭院里散步的病人和家属。“你想告诉我什么?”
“电话里说不清楚,也不太安全。”陈朗说,“林主任,我知道您是个好医生,也是真心帮她们的人。我能……跟您见一面吗?就在医院附近,随便哪里,公开场合,十分钟就好。我不会给您添麻烦,只是想……把一些东西交给您,由您决定是否告诉她们。可以吗?”
他的请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卑微,与以往那个算计精明的形象截然不同。林静秋快速权衡着。见,有风险,她不知道陈朗的真实意图,是否另有算计。不见,他提及的“关于她们母亲和印章的事”,又像一根钩子,牵扯着她对真相本能的探究欲,以及对那对姐妹可能遗漏信息的责任感。
“时间,地点。”她最终说道,语气依旧谨慎。
“明天下午三点,医院东门对面那家‘静语’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我只等您十分钟,如果您不来,我就离开,东西我会处理掉,以后绝不再打扰。”陈朗迅速说道,似乎早已准备好。
“好。”林静秋挂了电话。
她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陈朗父亲的死,似乎对他产生了某种冲击。是良知未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表演?抑或是,他知道自己官司缠身,想通过这种方式换取某种程度的谅解或筹码?她无从判断。但直觉告诉她,陈朗手里可能真的有一些未披露的信息。
她给沈婕发了条信息,简单说明情况,并告知了见面时间和地点。沈婕很快回复:“见!但务必小心,我会安排人远远看着,以防万一。录音笔带好,全程保持警惕,只接收信息,不承诺任何事。”
第二天下午,林静秋提前十分钟到了“静语”咖啡馆。这是一家不大的店,装修简洁,下午时分人不多。她选了陈朗说的靠窗位置,点了杯柠檬水,目光扫过店内。没有看到沈婕安排的人,但她知道他们一定在附近。
两点五十九分,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陈朗走了进来。他比上次在医院见到时更瘦了些,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黑,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神情有些憔悴,目光在店内搜寻,看到林静秋后,微微点了点头,走了过来。
他在林静秋对面坐下,没有寒暄,直接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裹,推到林静秋面前。
“林主任,谢谢您肯来。”他声音很低,目光没有与林静秋对视,而是落在桌面的木纹上,“这是我父亲……陈永贵,以前藏起来的一些东西。我是在他出事前,有一次帮他收拾老房子的旧物时,无意中在一个暗格里发现的。当时没敢动,后来……他自己出了事,我才敢拿出来。”
林静秋看着那个牛皮纸包,没有立刻去碰。“里面是什么?”
“一些老照片,几封信,还有……一张更完整一点的契纸。”陈朗吸了口气,抬头看了林静秋一眼,眼神复杂,“照片是秦桂枝阿姨年轻时候的,还有……她和那个技术员,李文渊的合影,比您之前拿到的那张更清楚。信是李文渊后来寄给秦阿姨的,但她可能没收到,被我父亲截留了。契纸……是关于那枚印章对应的矿点更具体的位置和当年原始的合伙记录,虽然也残缺,但比之前那个碎片信息多点。”
林静秋心中震动。如果陈朗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东西无疑能更清晰地还原秦桂枝与李文渊的关系,甚至可能为滇南遗产的确认提供更直接的佐证。但,陈永贵为何要截留这些?仅仅是为了隐藏秦桂枝的“不忠”证据?还是另有图谋?
“你父亲为什么留着这些?”她问。
陈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我猜,一开始是为了拿捏秦阿姨,或者……是某种变态的占有欲,连她过去感情的证据都要掌控。后来,秦阿姨不在了,他又开始琢磨那矿的事,这些旧东西,说不定哪天能用上,比如要挟李文渊,或者……更了解那矿的背景。他那人,心思深,什么都留着当牌。”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你为什么现在拿出来?”
陈朗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沿。“我父亲死了。很多事,跟着他一起烂掉,也许最好。但这些东西……关乎秦阿姨,关乎……苏晨的亲生父亲,也关乎那对姐妹。她们有权知道更多。而我……”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做错了太多,没办法补偿。把这些交给您,也许……能让她们心里的某个角落,稍微亮堂一点。算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也是最后的交代。”
他的话语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悔意,听起来不像作假。但林静秋并未完全放松警惕。
“你父亲的死,对你的案子……”
“我知道。”陈朗打断她,语气平静,“律师说了,少了关键一环,但该我担的跑不掉。我今天来,不是谈我的案子。只是……了结一些我父亲留下的孽债。”
林静秋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眼里的血丝,终于伸手,拿过了那个牛皮纸包。入手有些分量,质感坚硬。
“东西我收下。我会交给沈律师,由她决定如何处理和告知苏晚苏晨。”林静秋将纸包放进自己的手提袋,“至于你,陈先生,法律自有公断。你今天的举动,我会如实告知沈律师和她们姐妹,但不会影响司法程序。”
“我明白。”陈朗点了点头,似乎松了口气,“这样就好。”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您的咖啡,我请。打扰了。”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走出了咖啡馆,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单。
林静秋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原地,看着陈朗消失在街角,又等了几分钟,确认没有异常,才拿起手提袋,起身离开。
回到医院办公室,她反锁上门,才小心地打开牛皮纸包。里面果然如陈朗所说:几张泛黄但清晰度更高的黑白照片,秦桂枝年轻时的笑容明媚,与李文渊的合影里两人并肩站着,背景是田野,眼神里有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含蓄情意;三封没有拆阅痕迹的信,信封上是李文渊的笔迹,邮戳日期在秦桂枝去世后不久;还有一张更完整些、但边缘依旧破损的毛边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更详细的矿点描述、合伙人名单(秦桂枝外婆的名字赫然在列)和分红记录片段。
林静秋轻轻抚过那些信。信封已经脆化,她不敢拆开,但能想象里面是怎样未及传递的思念与后来的探寻无果。秦桂枝至死,或许都不知道这些信的存在,不知道那个她曾倾心、并为之孕育了苏晨的男人,并未完全将她遗忘。
她又拿起那张更详细的契纸。上面的信息如果属实,无疑将为沈婕那边的法律主张增添重要砝码。陈永贵截留这些,其心可诛。
她将所有物品重新包好,锁进了办公室的抽屉。然后,她给沈婕打了电话,详细说明了见面经过和陈朗交付的物品内容。
沈婕听完,沉吟道:“东西先放你那里,我明天过来取,需要找专业机构鉴定一下真伪,尤其是那契纸。如果是真的……意义重大。至于陈朗,”她顿了顿,“他的行为我会记录下来,作为其认罪悔罪态度的潜在考量因素之一,但不会影响核心指控。他今天的表现,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可能是他父亲的死,让他看清了什么,或者,单纯是走投无路下的一种……自我救赎的尝试?”林静秋说。
“也许吧。人心复杂。”沈婕道,“对了,苏晚下午给我发信息,说秦安最近特别爱笑,一逗就咯咯笑个不停。苏晨的状态也稳定,开始考虑等安儿再大一点,报个线上的课程学点东西。”
生活终究在向前。新的喜悦冲淡旧的伤痕,微小的规划覆盖巨大的空洞。
挂断电话,林静秋走到窗边。夕阳给城市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楼下花园里,李薇的丈夫正推着轮椅,带着终于被允许短时间坐起的李薇在散步。李薇裹着薄毯,仰头看着天空,脸上带着久违的、接触到外界空气的舒缓。男人推得很慢,很稳。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苏晚的公寓里,或许正回荡着婴儿清脆的笑声,和苏晨逐渐放松下来的眉眼。
陈朗交付的旧物,像一块突然出现的、来自过去的拼图碎片,或许能让那幅关于母亲、关于生父、关于家族权益的残缺画面,变得更完整一些。但拼图的主体,那对姐妹现在的生活,已经在依靠自己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重新构图。
林静秋收回目光,坐回办公桌前。抽屉里锁着一段尘封的过往,而窗外,是依然鲜活、依然充满未知的当下与未来。
作为医生,她又一次偶然地成为了某个秘密的接收者和中转站。但这一次,她没有感到过于沉重的负担。因为她知道,将这些沉重的碎片传递出去后,该如何处理、是否嵌入现在的生活图景,选择权已经牢牢握在了那对经历过风雨的姐妹自己手中。
夜色渐浓,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经过护士站时,听到值班护士在轻声讨论明天一位预约剖宫产的产妇,是个高龄初产,有些紧张。
又一个生命,即将以崭新的方式,降临这个世界。
林静秋微微颔首,步入电梯。金属门缓缓合拢,映出她平静的侧影。
她知道,明天,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