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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河流与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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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热浪终于毫无保留地席卷了城市。医院中央空调全力运转,发出低沉的嗡鸣,试图在白色的建筑内隔绝出一个恒温的、与季节有些脱节的时空。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被这热度蒸腾得更加浓烈了些。
李薇的女儿取名“念安”,取“感念平安”之意。小家伙在新生儿科观察了几天,确认一切健康后,被接回了母亲身边。李薇的产后恢复不算快,长期的卧床让她的肌肉力量和循环系统都需要时间重筑,但精神极好,抱着孩子时,脸上有种脱胎换骨般的宁静与满足。她丈夫请了半个月的陪产假,笨拙却认真地学着冲奶粉、换尿布、拍奶嗝,眼下的乌青显示着新晋父母的疲惫,但嘴角的笑意是实的。那场关于护工的争执,似乎被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冲淡乃至覆盖了,至少表面如此。林静秋查房时,偶尔能看到李薇望着丈夫忙碌背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那里面或许有谅解,有依靠,也有对未来更漫长日子里能否持续这份支持的隐忧。但眼下,一切都被初为人母的喜悦和育儿的忙乱暂时搁置。
念安出院那天,李薇坚持要亲自来跟林静秋道别。她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襁褓,脸色仍有些产后虚弱的苍白,但眼神清亮。“林主任,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没有您,没有这个手术,就没有念安。”她声音哽咽,深深低下头。
林静秋扶住她的肩膀。“是你自己坚持下来的。你很勇敢。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李薇的丈夫推着轮椅,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也连声道谢。一家三口的身影缓缓消失在电梯口。林静秋站在走廊窗前,看着他们走出住院部大楼,融入外面灼热的阳光和车流。这个曾悬于细线上的小家庭,终于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回到了生活的洪流中。至于那洪流之下是否还有暗礁,只有时间知道。
几天后,陈朗案一审宣判。法院认定其非法拘禁罪名成立,但部分采纳了辩护方关于“受父亲长期精神影响”及“犯罪中止(指挡枪)”的辩护意见,综合考虑其悔罪表现(包括主动上交关键物品),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沈婕在电话里告知林静秋这个结果时,语气平静:“意料之中。法律上算是给了个教训,也留了余地。苏晚听了,只说‘知道了’。苏晨没发表意见,抱着安儿玩,好像没听见。”
缓刑意味着陈朗不必立即入狱,但将在司法部门的监控下生活四年,期间若再犯错,将收监执行。这对于曾经试图掌控一切的他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他是否会因此真正反省?无人知晓。但至少,一桩公案,在法律层面算是暂时画上了句号。至于苏晚和苏晨心中那本账,早已自行结算完毕,这个判决,不过是一个来自外部世界的、迟到的注脚。
七月初,滇南方面传来进一步消息。基于补充提供的契纸等关键材料,历史遗留权益认定程序取得突破性进展。矿企管理方与地方政府牵头成立的专项小组,初步承认了凭证的有效性与继承人(苏晚、苏晨)的合法性,进入最后的补偿方案协商阶段。金额虽无法与矿藏本身价值相比,但足以保证姐妹二人在任何一个她们想去的城市,安稳优渥地度过余生。
沈婕将消息带给苏晚时,苏晚正在给秦安喂辅食。她听完,手上的动作都没停,只是淡淡地说:“沈律师,辛苦您了。具体的事情,您帮我们处理就好。钱到了,先存着。等安儿再大点,或许……我们想带她去南方看看,找个暖和安静的地方。”
她没有说“离开”,而是说“去看看”。话语间少了些逃离的决绝,多了些选择的从容。创伤依然在,但生活的主权,正在一寸一寸地回归她们手中。
苏晨在一旁逗弄着开始尝试爬行的秦安,闻言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南方……有海吗?”
“有的。”沈婕微笑。
苏晨便也笑起来,低头对咿咿呀呀的女儿说:“安儿,我们以后去看海,好不好?”
生活仿佛真的开始朝着有阳光、有海浪的方向,缓缓转向。
林静秋的生活依旧繁忙。门诊、手术、教学、会议。她处理着各种各样的子宫问题:为年轻的女孩切除折磨人的巨大肌瘤而尽力保留生育功能;为更年期的妇女解决脱垂的困扰;为不孕的夫妻寻找着床的窗口;也为像之前那位中年女患者一样遭遇癌症的女性,执行根治手术,并在术后关注她们身心的双重康复。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多地在术前谈话中,加入关于“心理预期”和“伴侣支持”的探讨。虽然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她希望患者在走上手术台前,对可能面临的、超越生理的变化,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理准备。
一天下午,她结束门诊,回到办公室,发现桌上放着一个没有署名的快递小盒。拆开,里面是一枚打磨光滑的鹅卵石,灰白色,带着天然的水纹,触手温润。石头上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小字:“清水镇,老槐树,已无风雨。孙。”
是孙秀华。她换了一种方式,传递了自己的安好,也抹去了那个荒坡祭坛上最后的痕迹。林静秋将鹅卵石握在掌心,感受着那微凉的、坚实的触感。秦桂枝的故里,终于“无风雨”了。那些血腥的、被阴谋笼罩的过往,随着当事人的离去和时间的冲刷,正在真正地归于尘土。
她将鹅卵石放进抽屉里,和那本秦桂枝日记的复印件放在一起。一个故事的起点,和另一个故事见证者的问候,在此处相逢,然后一同沉入寂静。
八月,秦安满了半岁。苏晚发来一段视频。小家伙坐在铺满软垫的地上,面前摆着几个彩色玩具,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准确地抓起一个红色的摇铃,用力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自己咯咯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刚刚萌出的、米粒般的小门牙。苏晨盘腿坐在她对面,满眼笑意地看着,时不时伸手护一下,防止她后仰摔倒。阳光从她们身后的窗户洒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发亮,也将母女俩笼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视频没有声音,只有画面。但那份安宁与满足,几乎要溢出屏幕。
林静秋将这段视频保存了下来。在某些格外疲惫或感到无力的时候,她会点开看一会儿。那画面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提醒她所有竭尽全力的努力、所有深夜的坚守、所有面对人性幽暗时的愤怒与无奈,最终都可能汇入这样平凡而珍贵的瞬间——一个孩子安稳的成长,一个母亲逐渐舒展的眉头。
夏去秋来。医院的银杏叶边缘开始泛黄。李薇的朋友圈开始晒“念安”的成长照,胖嘟嘟的小脸,好奇的大眼睛。她似乎重返职场,照片里偶尔有加班夜的灯光和匆忙的早餐,但关于丈夫、关于家庭,再无只言片语。生活静水深流。
那位切除子宫的中年女患者,在术后复查时告诉林静秋,她和丈夫报名参加了一个老年大学的水彩画班。“刚开始手抖,画得不像样,但心里静。他画得比我还差。”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有种风雨过后的淡然。
十月底,沈婕正式通知苏晚和苏晨,滇南遗产的补偿款已经协商一致,手续完成后即可拨付。数额可观。苏晚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说:“好。沈律师,麻烦您用这笔钱,以安儿的名义设立一个信托基金,保障她未来的教育和基本生活。剩下的,您帮我们看看,有没有稳妥的理财方式,或者……在您觉得合适的南方城市,留意一下安静的小房子。”
她没有打算挥霍,也没有急于迁徙,而是以一种更长远、更稳健的方式,为女儿的未来铺路,也为姐妹俩未知的明天,留一份从容的底气。
挂了电话,林静秋走到办公室那扇看得见庭院秋色的窗前。银杏叶金黄耀眼,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几个康复期的病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护工推着轮椅慢慢走过。
她想起一年多前,苏晚和苏晨先后走进她诊室的那个下午。一个眼神死寂,一个泪眼婆娑。那时盘踞在她们命运里的巨大阴影,如今已然消散大半——罪人伏法或受惩,真相大白,遗产落定,新生降临。伤痕犹在,但生命自身强大的修复力,正在一点点地将那些碎裂的地方粘连、覆盖,生长出新的肌理。
作为医生,她参与了其中关键的身体环节(切除与缝合),也偶然地成为了某些秘密与真相的中转站。她尽了专业范围内的全力,也偶有逾越边界的介入。最终,她见证了风暴的平息,也看到了新岸的轮廓。
她或许永远无法完全理解每个患者所承受的全部重量,也无法解决她们生活里所有的难题。医学有其神圣的疆域,也有其无力的边界。
但她始终站在这里,在这条名为“生命”的奔腾不息的河流岸边。用知识和技术,打捞溺水者;用冷静和坚持,传递浮木;也用偶尔流露的悲悯与洞察,去“看见”那些病历之外、同样需要被关照的疾苦。
河水永远向前,带来新的故事,带走旧的伤痕。而她,和无数像她一样的医者,便是这河岸线上,一座座永不熄灭的灯塔。不负责决定河流的走向,只为那些在风浪中颠簸的舟楫,照亮一段前路,提供一个暂时可以停靠、修补、获取补给的港湾。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摇动满树金黄,几片叶子翩然落下,旋转着,归于尘土。
新的季节,即将来临。
林静秋收回目光,转身,看向办公桌上那盏总是亮着的台灯,和灯下等待她书写的、厚厚一叠病历。
下一个故事,或许已在门外等候。
她坐下,拿起笔。
诊室的门,随时准备为需要的人敞开。
而生活的河,依旧沉默地、浩荡地,流向远方。